灯光触及掌心的瞬间,那具蜷缩在阴影中的躯体如同被投入沸油的冰块,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痉挛。
流浪汉千杯的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咯咯的怪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顺着他的食道逆流而上。
他猛地弓起背,头颅后仰,口中喷出一股浓稠如墨的漆黑酒雾。
这团雾气并未消散,反而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陈腐腥气,在接触到冰冷地面的刹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固化,最终化作一枚不过拇指大小、遍布裂纹的微型陶瓮。
陈默的目光沉静如水,他拾起那枚尚带着一丝温热的陶瓮,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
他将陶瓮置于耳边,指节轻轻叩击。
咚。
咚。
咚。
每一次敲击,瓮内便会回应一道微弱至极的、似有若无的共鸣。
那不是回声,而是呼吸,是无数被压抑了千百年的绝望吐息。
林语笙屏住呼吸,仔细分辨着,最终脸色煞白地报出一个数字:“七百零三……是七百零三次呼吸声。”
她不敢再迟疑,立刻取出了那面从郭玉遗物中得到的阴鼓。
鼓面光滑如镜,却映不出人影。
她将鼓面对准陶瓮,双指并拢,按照一种古怪而复杂的节奏,开始轻轻敲击鼓面边缘。
鼓声并非响起,而是化作一圈圈无形的涟तिक,精准地笼罩住陶瓮,试图与那七百零三次呼吸达成同一种共振频率。
空气开始扭曲,陶瓮的裂纹中渗出丝丝缕缕的黑气,在阴鼓制造的力场中被强行拉扯、重组。
一段模糊的影像渐渐在两人面前蒸馏成形。
画面中,是一座耸入云霄的青铜祭坛,祭坛之下,数百名酿酒师瑟瑟发抖。
一名身穿华丽祭袍、头戴狰狞面具的祭司长高高站立,声音如同金石摩擦般刺耳:“天授酒契,非尔等凡夫俗子所能掌握。凡心意不诚、技艺不精、产酒不达‘神酿’标准者,皆为渎神。其身、其魂、其技,当奉献于陶瓮,以为‘神酿’之资粮。”
他话音刚落,一排排壮硕的武士便上前,粗暴地将那些被判定为“不合格”的酿酒者拖拽出来,活生生地塞进一人高的巨大陶坛之中,用秘法封死坛口。
那撕心裂肺的哭喊与拍打声隔着幻象传来,依旧让人不寒而栗。
这便是所谓的“饲瓮”——用活人的血肉与灵魂,去“喂养”出最顶级的酒。
而当镜头转向一名负责执行封坛的年轻人时,林语笙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张冷漠而麻木的脸,分明就是她在川太公的记忆残影中见过的,那位天赋异禀、备受器重的亲传弟子之一!
幻象破碎,黑气消散。
林语笙浑身冰凉,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所以……最早的伪酿,根本不是什么意外和失败品……而是从内部,从信仰最核心的地方,就已经开始腐烂了?”
当夜,月色如霜。
陈默独自一人带着那枚微型陶瓮,如同一道鬼影,潜入了“涪江生物”的研发中心。
这座通体雪白的建筑在夜色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内部灯火通明,却死寂得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他避开无处不在的监控,熟练地撬开一处通风管道的格栅,矮身钻了进去。
在狭窄而布满灰尘的管道中爬行,冰冷的金属触感从身下传来。
忽然,他左臂上的酿纹猛地一阵灼痛,一股强大到令人心悸的魂压,正从斜下方的一间实验室中汹涌而出。
那感觉,就像是数百个强大的灵魂被强行挤压在一起,发出无声的哀嚎。
陈默停下动作,小心翼翼地移到一处通风口正上方,用匕首尖端撬开百叶窗的一角。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血冲上脑,几乎要将牙根咬碎。
下方是一间巨大的、充满未来感的实验室。
数十个巨大的圆柱形玻璃培养舱整齐排列,如同树林。
每个舱内都注满了浑浊的营养液,而在营养液的正中央,赫然漂浮着一颗仍在缓缓跳动的人类心脏!
无数根粗细不一的导管如同蛛网般连接在心脏的动脉与心室上,另一端则汇入一个庞大的、结构复杂的金属发酵罐中。
心脏每一次搏动,都会将营养液与某种神秘物质泵入发酵系统,维持着整个体系的运转。
一块巨大的监测屏上,一行猩红的大字触目惊心:“机械心脏酒母共生系统V3.0——已稳定运行720小时。”而在项目负责人的签名栏里,两个古老的篆字让他如遭雷击:玄冥。
这正是方士玄冥的古老名讳!
陈默刹那间全都明白了。
所谓的“科技去魅”,所谓的用现代生物技术取代古老的酒契传承,不过是一场弥天大谎。
神权的残余势力根本没有消亡,他们只是脱下了祭司袍,换上了白大褂,用培养舱和发酵罐取代了祭坛和陶瓮,继续着那场持续了千年的血腥献祭。
与此同时,在安全屋内的林语笙也没有闲着。
她利用郭玉残影中烙印下的“蒸馏回溯法”,正对那份从“涪江生物”内部窃取出的“抑契剂”配方进行逆向破解。
无数行复杂的数据流在电脑屏幕上飞速闪过,又被她以一种近乎玄学的方式进行提纯、分离、重组。
几个小时后,核心成分的分子结构图被成功还原。
当看到结果的一瞬间,林语笙的呼吸停滞了。
那是一种她无比熟悉的植物碱结构,其源头,正是一种名为“醉骨草”的濒危植物。
而在她熟读的《涪翁药经》中,这种植物还有另一个名字——断契草!
更让她感到毛骨悚然的是,《涪翁药经》中的一段注记:此草性阴,唯生于富乐山背阴处特定岩层,需以陈年佳酿混合生灵之血,浇灌三年方可成熟,其效用非断契,实为‘锁契’,可令酒契沉眠,为己所用。
垄断!
他们不是在消灭酒契,他们是在用这种“抑契剂”,让全城所有酿酒师的酒契陷入沉睡,从而彻底垄断酒契的源头与力量!
次日,“涪江生物”年度新品评审会现场。
气氛庄重而肃穆,坐满了绵福市的各界名流与行业巨头。
就在首席科学家白曲准备上台介绍划时代的新品“清心型一代”时,会议室的大门被猛地推开。
陈默逆光而立,神情平静地走了进来,手中还握着一支装着半瓶银色酒液的水晶小瓶。
“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安保人员立刻上前呵斥。
陈默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到演讲台前,将那支小瓶放在了桌上。
他环视一周,目光最终落在脸色铁青的白曲身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会场:“这是真正的‘清心酒’——清的是你们被欲望和谎言蒙蔽的良心。”
他拔掉瓶塞,将那如同液态月光般的银色酒液倒入一只玻璃杯中,推至白曲面前:“你切掉了舌头,无法品尝。那就用眼睛看。”
白曲被迫凝视着杯中那不断旋转的银色漩涡,瞳孔中倒映出流光。
下一秒,他的身体猛地一颤,无数被尘封的、被割裂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他看见了,看见自己童年时被五花大绑在冰冷的祭坛上,他的父亲——上一任祭司长,正满脸狂热地举着锋利的骨刀,亲手割开他的舌根,将他的天赋“献祭”给所谓的神明。
他看见了,看见自己成为首席科学家后,亲手签署了三百坛传世老酒的销毁令,只因为它们的口感“不符合标准数据曲线”,会威胁到“清心型”的绝对市场地位。
最后,他看见了一幕未来的幻象:他衰老死去,尸体被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投入巨大的生化发酵池中,在翻滚的菌液中溶解、分解,最终化作“清心型一代”最基础的原料基液。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白曲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他猛地仰天,张开那没有舌头的嘴,当场呕出一捧漆黑发亮的结晶体。
那结晶落在地上,发出刺鼻的焦糊味。
随即,他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如泥,彻底失去了意识。
会议室外,一扇单向玻璃后,周正静静地目睹了这一切。
他缓缓摘下一直佩戴的智能手环,露出手腕上一圈狰狞的灼痕,那是当年为了摆脱家族酒契而留下的烙印。
他盯着那道疤痕,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你说要救我们脱离这该死的宿命……可到头来,你成了新的祭司长。”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阵尖锐刺耳的警报声划破了绵福市的天际!
全城警报骤响——城市中央供水系统检测到史无前例的异常能量波动。
市政中心的监控大屏上,一幅匪夷所思的画面正在上演:遍布全城、所有曾经投放过“抑契剂”的供水站,此刻正从出水口疯狂地逆向喷涌出瀑布般的银色酒泉!
那酒泉汇聚成浩浩荡荡的洪流,沿着城市的地下管道网络倒灌而回,其最终的指向,正是“涪江生物”总部大楼的地基深处。
而在江水滔滔的涪江之心,一叶孤舟之上,陈默迎风而立。
他左手高举着那盏永不熄灭的无焰灯,光芒照亮他坚毅的侧脸;右手紧握着一柄由酒焰凝聚而成的短匕,焰光吞吐不定。
他遥望着远处那座即将被银色酒泉吞噬的白色巨塔,嘴唇轻启,声音被风送到远方。
“这一坛,轮到你们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