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酒泉的怒涛在地底奔涌,仿佛一条挣脱了千年枷锁的巨龙,将“涪江生物”庞大复杂的地基系统冲刷得支离破碎。
仅仅三日,这座矗立于城市心脏的科技巨塔便彻底陷入死寂,所有灯光与屏幕归于黑暗,宛如一座现代文明的墓碑。
城市的供水系统诡异地恢复了正常,水质检测报告显示一切如常。
然而,一场无声的瘟疫却在夜色中蔓延。
所有曾定时饮用抑契剂的人群,无论男女老少,都在沉睡中沦为梦的傀儡。
他们僵硬地起身,在卧室、在街头,甚至在天台边缘游荡,口中无意识地呢喃着旁人无法听懂的音节。
那是一种早已被遗忘的语言,发音古拙,带着古蜀青铜器般的金属质感与空洞回响。
江风凛冽,千杯蜷缩在冰冷的岸边石缝间,身体筛糠般抖动。
他不再是那个疯疯癫癫的酒鬼,一张脸因剧痛而扭曲,青筋在额角与脖颈暴起,如同缠绕的枯藤。
突然,他喉头一阵咯咯作响,竟发出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声音——那声音苍老、干涩,仿佛从一口枯井深处传来:“……瓮裂则脉断,血尽则契亡。”
话音未落,他猛地睁开双眼。
那是一双浑浊到几乎看不见瞳孔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不属于他的、死灰复燃般的幽光。
他一把攥住陈默的衣角,力气大得惊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们把你哥关在下面——”他嘶哑地吼叫,口沫飞溅,“用你家的血……续酒!”
陈默心头剧震,如同被巨锤砸中。
他反手抓住千杯的手腕,急切追问:“‘他们’是谁?你说的是谁!”
然而,那股占据千杯身体的神秘力量仿佛瞬间耗尽。
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身体一软,彻底昏死过去。
在他松开的手掌心,一道崭新的印记正缓缓浮现,灼热的暗红色,轮廓清晰——那是一只竖立的眼睛,与阿卯手背上的一模一样,正是传说中的鱼凫目。
林语笙的临时工作室内,数据流在空中飞速闪烁。
她连夜将从千杯大脑中提取的异常脑波数据导入分析系统。
当她将那狂乱的神经突触活动模式与数据库中的《富乐残简》进行比对时,屏幕上弹出了一个令她呼吸骤停的词条:“心契共振谱”。
传说中,上古巫者能通过血脉与祭品建立精神链接,这种链接的波动模式便是“心契共振谱”。
她强压着内心的骇然,将那段谱图数据转化为三维模型。
光影交错间,一幅残缺的地图赫然成型,投射在便携屏上。
那正是富乐山地下的岩层结构图,复杂如人体的神经网络。
其中一处被鲜红的标记高亮,标注着三个古篆:“酉伯井”。
标记旁,还有一行更小的蝇头小字,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双生之根,一祭两身。”
林语笙猛然想起,她在整理川太公的残卷时,曾见过一句被历代学者认为是谦辞而忽略的话:“吾非始祖,乃继祭之人。”此刻,她才明白其中蕴含的恐怖真相。
所谓的“初代巫医”,并非开创者,而是第一个完成了“心祭”的继承者!
每一代真正的川太公,都并非独立的存在,他们必须与某个被囚禁的上古之身共燃心火,成为其在人间的延续。
夜色如墨,陈默独自一人来到富乐山的崩塌区。
三年前,政府为了开发旅游资源,爆破拆除旧时代的窖藏群,意外引发了地质塌陷。
如今这里已是一片死寂的焦土荒原,地面布满纵横交错的裂谷,如同大地丑陋的伤疤。
他走到最深的一道裂谷边缘,那里深不见底,黑风呼啸,仿佛直通九幽。
陈默面无表情,用随身携带的刻刀在手腕上划开一道口子。
鲜血涌出,却并未滴落。
殷红的血珠在空中诡异地悬停,然后缓缓汇聚、拉伸,最终凝聚成一行散发着微光的古篆:“兄不归,弟不死。”
字迹在空中停留了数秒,便化作点点红光,消散在黑暗里。
几乎在同一时间,地底深处传来一阵极低频率的震动。
那不是岩层活动的闷响,而是某种巨大心脏的搏动,沉重、有力,带着压抑了无尽岁月的愤怒。
陈默立刻伏下身,将耳朵贴在冰冷的岩石上。
他皮肤下的酿纹仿佛感应到了什么,自发地流转至耳廓周围,竟将那微弱的震动清晰地放大。
咚……咚……咚……
心跳信号持续而稳定,规律却异常得令人毛骨悚然。
每九次强劲有力的搏动之后,必然会跟随着一次长达数秒的停顿。
陈默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诊籍》中的一段记载:“九酿律,活死人之脉,以酒炁续命,九搏一歇,百年不腐。”
他猛然惊醒。
这不是什么机械泵发出的声音,这是一个活人的心跳!
一个被用某种方式困在地下,心跳了至少百年以上的活人!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一道佝偻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废墟的另一端。
那是个老人,身形枯槁,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的面部被大面积的烧伤覆盖,皮肤皱缩如同融化的蜡,最恐怖的是,他的口鼻竟被粗糙的黑线缝合封闭,只留下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看到陈默时,清明得如同两口千年古井,没有丝毫浑浊。
老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掌,在自己胸口轻轻拍击,发出的声音沉闷如鼓。
三长,两短。
这是阴鼓的起式,是川中巫门最隐秘的联络暗号。
陈默瞳孔一缩,几乎是本能地,他抬手在自己胸口以指节叩击,回应了完整的七响全谱。
看到他的回应,老人古井般的眼中竟泛起了一层水光,那不是泪,而是某种巨大悲伤与欣慰交织的情感凝结。
他缓缓解开破烂的衣襟,露出同样干瘪的胸膛。
在他的胸骨正中央,赫然嵌着一枚巴掌大小的青铜小瓮,瓮身与他的血肉完全长在了一起,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而轻微起伏。
他指了指脚下的地底深处,又指向陈默的左眼,然后用手指做了一个缓慢而坚决的“剜”的动作。
最后,他蹲下身,用指尖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归契。
恰在此时,林语笙带着设备匆匆赶到。
她看到了老人的手势和地上的字,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声音发颤地对陈默说:“他在说……‘归还契约’。那个手势的意思是……只有你,献出你这只‘见世之眼’,才能唤醒地下的‘知灵之心’。”
翌日清晨,蓉城,周氏宗族。
周正在家族最机密的档案室里,终于找到了一份几乎被遗忘的泛黄族谱。
他翻到最后一页,指尖触到一处凸起。
那是一张夹在书页里的褪色画像。
画中,一名身穿古朴巫医服饰的少年跪坐于一个巨大的青铜瓮阵中央,他双目完好,眉眼清秀,面容竟与陈-默有七分相似。
画像旁,是一行以朱砂写就的批注,字迹张扬,带着一股滔天恨意:“永元七年,川太公子嗣陈氏叛离神庙,盗取‘心火之种’,藏匿于地脉深处。诏令:擒其兄,剜目锁魂,以之为器,饲酒续契,永世不得死。”
周正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终于明白,自己幼年时经历的那场所谓“醒脉祭”,烙在背上的那道灼痕,根本不是什么觉醒天赋的仪式,而是一道封印!
一个确保他只会成为合格的“看守”,而不会触及真相的烙印。
他的家族,周氏,世世代代,竟然是在为某个古老的神权,看守这座用活人筑成的血肉监牢!
就在他失魂落魄之际,办公室的加密电话骤然响起。
来电显示为一串乱码,是个空号。
周正颤抖着手接起,听筒里没有传来任何人的声音,只有一声沉闷、压抑的心跳。
咚——
紧接着,是一种仿佛初生婴儿啼哭般的尖锐鸣叫,那声音穿透电流,直接刺入他的脑髓。
是酒鸣!
他猛地挂断电话,惊恐地后退一步,却骇然发现,一直佩戴在手腕上的抑契手环,竟不知何时已自行碎裂。
在断口处,几滴暗红色的液体正缓缓渗出,如同从一只绝望的眼睛里流出的血泪。
同一时刻,富乐山的裂谷边缘,陈默迎着自地底吹来的阴冷寒风,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看着眼前这位不能言语、以身为器的哑伯,后者眼中是无尽的催促与期盼。
过往的一切线索,兄长的下落,家族的宿命,都在这一刻指向了脚下这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没有再问任何问题,只是将那把划开过自己手腕的刻刀,重新紧紧握在掌心。
刀柄的冰冷,让他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
他朝着哑伯,郑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