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六点,仁和医院的窗帘只拉了一半。
台风走了,留下一地被雨水折弯的梧桐叶,叶片边缘还沾着泥,像没来得及洗干净的伤口。
陆闻睁眼的第一瞬,先闻到消毒水味,第二瞬,才感觉到右手被什么轻轻压着——
不是绑绳,不是皮带,是一只手。
少年指骨修长,指节处有细小的伤,此刻却只是松松搭在他被针头扎得青紫的血管上,像给一只炸毛的猫盖了条毯子。
陆闻顺着那只手往上看,视线掠过白色校服袖口、微皱的眉心,最后停在沈砚的唇角——
那里有一颗颜色很浅的小痣,被晨光一照,像一粒刚化开的砂糖。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地漏半拍,声音大得仿佛能把病房里仅剩的静寂震碎。
“……好看。”
这个词从脑子里蹦出来,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记忆里,别人夸他“长得好”的下一句往往是“能卖个好价”;第一次,他把“好看”用在别人身上,却只是一个单纯的描述。
陆闻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敢动,怕把这份好看惊跑。
(二)
沈砚其实没睡沉。
ICU那几年把他训练成一根随时会崩的弦——
呼吸机一停,他能立刻醒;护士脚步一重,他心跳就失速。
此刻,他感觉到掌下的指尖微微蜷了一下,像羽毛搔过掌心。
少年立刻睁眼,却没抬头,只是用拇指在陆闻手背上很轻地摩挲两下,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还疼吗?”
陆闻僵住。
那两下摩挲太自然,自然得像他们早就这样过了很多年。
他想说“不疼”,喉咙却发干,最后只摇了摇头。
沈砚这才抬头,眼底血丝未退,却先弯出笑:“早安。”
阳光恰好穿过百叶窗,在他睫毛上碎成细小的金点。
陆闻被那光晃了眼,心跳莫名加速,像有人在他胸腔里摇汽水,盖子还没开就迫不及待冒泡。
他悄悄把视线移向窗外,假装看树,余光却忍不住往回瞄——
沈砚正低头摁护士铃,侧脸被晨光镶了条毛边,连微微翘起的碎发都沾着温柔。
陆闻忽然觉得,病房里冷白的灯也没那么可怕了。
(三)
护士来拔针,陆闻下意识缩手,被沈砚轻轻按住肩:“别动,很快。”
少年掌心贴着他锁骨,温度透过病号服传进来,像一小块炭火,烫得他耳根发红。
拔完针,护士笑:“小同学,你哥哥对你真好,昨夜守到三点,都不肯去隔壁床睡。”
一句“哥哥”让两人同时愣住。
沈砚先笑,没解释,只接过托盘:“谢谢姐姐,早餐我拿了。”
陆闻却低头,盯着被单上细小的经纬线,心里莫名泛起一点酸——
原来只是“哥哥”啊。
可下一秒,酸又变成庆幸:
哥哥好,哥哥安全,哥哥不会半夜爬床要利息。
短短几秒,他把所有可能都排查一遍,最后得出“安全”结论,才悄悄松开攥紧的被角。
沈砚回头,正好看见他轻轻松了口气,心里像被什么挠了一下——
十五岁的陆闻,连“被善意对待”都要先列风险评估。
他垂眼,把半块没拆封的草莓糖推过去,声音低:“等会儿要抽血,先含颗糖。”
陆闻盯着糖纸,没动。
沈砚干脆剥开,递到他唇边:“没毒,我试过了。”
糖被体温焐得有点软,甜香直往鼻子里钻。
陆闻终于张嘴,舌尖不小心碰到沈砚指尖,两人同时一僵。
甜味在口腔炸开,像有人在黑暗里点一盏灯,灯芯“噗”地冒火。
陆闻含着糖,声音含糊:“……谢谢。”
沈砚笑,眼尾弯成月:“不客气,以后多的是。”
(四)
住院第三天,陆闻已经能下床。
沈砚每天带不同的书来——《小王子》《哈利·波特》《初中数学举一反三》……
书是新的,封面却故意做旧,像怕太漂亮会扎眼。
陆闻第一次翻开《小王子》时,指尖在插图那朵玫瑰上停了很久,低声问:“它为什么只爱那一朵?”
沈砚坐在沙发上削苹果,头也没抬:“因为那一朵被他驯养了。”
“驯养”两个字让陆闻后背一紧,像被无形的绳子套住。
沈砚却放下刀,把削成兔子形状的苹果递给他,补了一句:“别怕,驯养是互相的。”
陆闻咬了一口,甜汁溅在舌尖,他忽然觉得,也许“互相”这个词,没那么吓人。
第四天,护士来送账单。
陆闻不小心瞥见总金额——四千六,对于他来说,是搬砖半年的工钱。
他一整天没说话,晚上沈砚给他吹头发时,才闷声开口:“我会还你。”
吹风机“呼呼”响,沈砚没听清,关掉,俯身:“嗯?”
陆闻盯着地板,声音低却坚定:“钱、住宿费、饭……我都会还。”
沈砚愣了半秒,笑,用指腹把他额前碎发拨开:“行,给我打工,工资月结。”
陆闻抬眼,黑眸里第一次浮出一点光:“真的?”
“真的。”沈砚伸手,小拇指勾住他的,“拉钩。”
少年指尖冰凉,却在碰到沈砚的瞬间,微微蜷了蜷,像猫试探性地用肉垫碰人。
拉完钩,他快速把手缩回被窝,耳尖却红得透明。
(五)
第七天,医生批准出院。
清晨,陆闻自己换好衣服——
T恤是沈砚给的,纯棉,领口有淡淡柠檬味,袖口却长出一大截。
他低头卷袖子,卷到第三道时,沈砚推门进来,手里拎一件牛仔外套。
“新的,最小码,可能还是大。”
陆闻没接,只伸手比了比,袖子盖到指尖,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
沈砚笑,上前帮他把袖口折两道,折到手腕露出那道旧疤。
指尖无意擦过皮肤,陆闻呼吸一滞,却没躲。
“好了。”沈砚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点头,“真好看。”
陆闻被那句“好看”砸得手足无措,只能低头盯鞋尖。
鞋也是新的,白板鞋,鞋带系得规规矩矩,像被谁精心包装好的礼物。
他忽然想起福利院里,院长每次领捐赠品,都会大声念:“陆闻,鞋码41,旧。”
第一次,有人给他“新”的,还附带一句“好看”。
胸口那块长年结冰的地方,悄悄裂了一条缝,有光漏进来。
(六)
回沈家路上,老陈开车,两人坐后排。
陆闻紧贴车门,身体绷成一张拉满的弓,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窗外倒退的楼群。
沈砚没打扰,只把耳机分他一只,里面放的是《小星星变奏曲》。
轻快的前奏一响,陆闻肩膀微微松了。
中段,音乐忽然转小调,他下意识攥紧膝盖,指节发白。
沈砚伸手,覆在他手背上,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像给受惊的鸟顺毛。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车子也驶进雕花铁门。
沈家别墅立在秋阳里,屋顶红砖被阳光烤得温暖,像一块刚出炉的面包。
陆闻却开始往后缩,声音低哑:“我……住不惯。”
沈砚先下车,站在车门边,伸手,掌心向上:“不是惯,是试。”
“试一天,不行,我送你去福利院办正规手续;行,就留下。”
少年盯着那只手,指节有细小的伤,掌纹干净,却横着一条新疤——
那是为他挡皮带留下的。
陆闻忽然想起,昨夜自己偷偷把那块发霉面包扔掉时,沈砚说的也是:“试试,不好吃就丢。”
他深吸一口气,把手放上去。
沈砚立刻收拢五指,掌心相扣,温度顺着皮肤一路烧到他心口。
“欢迎回家。”少年说。
陆闻鼻尖一酸,却倔强地抬头,把情绪逼回去,只低低“嗯”了一声。
(七)
晚饭桌上,三副碗筷,林婉把狮子头掰成两半,一半放陆闻碗里,一半放沈砚。
陆闻盯着那半个肉圆,迟迟不敢下筷。
沈砚夹了一小块,放他勺子里:“尝尝,我妈手艺。”
陆闻含进嘴里,肉汁炸开,他眼眶瞬间红,却死死低头,把泪意咽回去。
沈崇山放下报纸,声音温和:“小陆,以后把这儿当自己家。”
一句“自己家”让陆闻呛住,咳得眼泪直流。
沈砚递水,顺他背,小声笑:“慢点,没人抢。”
咳完,陆闻把眼泪抹在袖口,抬头,冲沈崇山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那一瞬,沈砚看见他眼底有星子亮起,像有人往深井里投了一枚萤火虫。
(八)
夜里,沈砚把陆闻带到客房——
奶白色墙壁,落地窗,书桌上摆着崭新的文具,床头一只毛绒狐狸,尾巴上别着一颗糖。
陆闻站在门口,不敢迈脚,像怕鞋底把地毯弄脏。
沈砚先走进去,把狐狸塞给他:“它叫‘守守’,以后帮你守夜。”
少年抱在怀里,指尖无意识地揉狐狸耳朵,半晌,低声问:“我……能锁门吗?”
沈砚愣了半秒,笑:“当然。”
他指了指门锁,“从内反锁,外面有钥匙也打不开。”
陆闻明显松了口气,又补一句:“我……早上会早起。”
“几点都行,家里早餐七点到十点。”
沈砚退到门外,冲他摆摆手,“晚安。”
门轻轻合上,反锁声“咔哒”响起。
沈砚站在走廊,听见里面脚步声移到床边,停顿,再移到窗边,再停顿——
像巡视领地的幼兽,确认安全后才肯卧下。
他低头,用指腹摩挲门把,轻声道:
“陆闻,慢慢来,我等你。”
(九)
凌晨两点,沈砚被一声极轻的“咔哒”惊醒。
他推门,看见陆闻抱着狐狸,赤脚站在走廊,脸色苍白。
“做噩梦?”沈砚压低声音。
陆闻点头,黑眸被月光照得透亮,像盛满水的井。
沈砚伸手,少年却先一步抓住他袖口,声音哑:“……能……一起吗?”
话说出口,耳尖瞬间红透。
沈砚笑,侧身:“行,我房间有地毯,不冷。”
陆闻躺下的瞬间,身体绷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像准备随时逃跑。
沈砚没碰他,只把被子分一半,两人中间隔一拳距离。
十分钟后,陆闻的呼吸终于均匀。
沈砚却睁眼到天亮,他侧头,看月光在少年脸上铺一条银线,像给沉睡的兽戴上面具。
他伸手,把面具轻轻拨开,指尖在距离皮肤一毫米处停住——
“陆闻,”无声开口,“这一次,我会提前叫醒你,不让噩梦追上。”
(十)
天快亮时,沈砚终于迷糊睡去。
再睁眼,床上只剩他一人,浴室传来水声。
他推门,看见陆闻穿着他的旧T恤,正踮脚搓洗自己那件补丁T恤,袖口长出一大截,被橡皮筋草草扎住。
少年回头,有些局促:“我……习惯自己洗。”
沈砚倚门框,笑:“行,洗衣机放假。”
阳光从百叶窗漏进来,把两人影子拉得很长,一端在浴室,一端在未知的未来。
沈砚低头,看见陆闻脚边放着一个空糖纸——
是昨夜那颗草莓糖,被 carefully 展平,像要留作证据。
他心里一动,刚要开口,楼下门铃忽然急促响起。
老陈的声音穿过走廊:“少爷,有警察找,说……幸福福利院丢了孩子,有人举报在您这儿。”
沈砚与陆闻对视,少年瞳孔猛地收缩,像被突然亮起的车灯照住的夜行动物。
沈砚伸手,把湿衣服从他手里抽走,声音低而稳:“别怕,有我。”
镜头定格在陆闻指尖——
那里还沾着一点洗衣粉的泡沫,被晨光一照,幻化成细小的彩虹。
泡沫“啪”地碎了,像有人在未知处,轻轻掐灭一盏灯。
故事,进入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