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警察来访的第十分钟,雨点重新砸在屋檐。
陆闻坐在沈砚卧室的地毯上,背抵着床沿,手指死死攥着T恤下摆,指节发白。
楼下,沈砚的声音透过地板缝飘上来,低而稳:
“……对,是我接的人,手续正在办,明天补备案。”
“孩子自愿?当然,您可以直接问他。”
陆闻的耳膜嗡嗡作响,脑海里却闪回福利院的铁门、院长那句“跑了就别回来”,以及陆大强被拖进戒毒所时回头冲他笑的獠牙。
他猛地起身,赤脚踩在地板上,冰意顺着脚心爬上来,像有人拿针在扎。
门被推开,沈砚进来,反手关门,掌心贴住他后颈,把人按回地毯。
“别怕,只是例行询问。”
“我……”陆闻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我不想回去。”
沈砚没急着安慰,先伸手拂开他额前被冷汗黏住的碎发,才开口,声音低而慢:
“那就别回。”
四个字,像给漂泊的船抛了锚。
陆闻抬头,黑眸里第一次浮出清晰的困惑:“你为什么……”
话没说完,楼下警察又喊:“小同学,能下来做个笔录吗?”
沈砚握住他手腕,指腹擦过那道被绳子勒出的旧疤,轻声道:
“跟我一起,照实说,其余我来。”
(二)
笔录只做十分钟。
警察问:“你自愿跟沈同学走吗?”
陆闻坐在沙发边缘,背脊挺得笔直,像随时会断的弓。
他抬眼,看见沈砚站在餐桌旁,手里漫不经心转着一支钢笔——
那是他前世在ICU签病危通知的笔,如今被十六岁的少年握在指间,笔帽开合,“咔哒”一声,像给世界上了发条。
陆闻深吸一口气,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我自愿。”
“沈同学有没有限制你人身自由?”
“没有。”
“你父亲是否委托他照顾你?”
提到“父亲”,陆闻指尖无意识地抠进掌心,留下四个月牙形的白痕。
沈砚忽然开口,语气礼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警官,陆大强先生已签署放弃监护权协议,并收取三十万抚养费,协议复印件您有一份。”
警察点点头,收起记录本,最后看陆闻:“孩子,如果哪天改变主意,随时来局里。”
陆闻垂眼,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不会改变。”
警察走后,门“咔哒”合上。屋里重新陷入安静。
陆闻站在原地,脚跟并拢,像等待下一次皮带落下。
可落下的,只是沈砚的手——
轻轻握住他手腕,声音低而稳:“没事了。”
那一瞬,陆闻听见自己心脏“啪”地裂开一条缝,有风灌进来,带着橙花的香。
(二)
夜里,客房门反锁。
陆闻没开灯,借月光把书包里所有东西倒出来——
半块发霉面包(已硬)、换洗T恤(补丁)、41码旧鞋(底裂)、一本卷边的《小王子》。
他蹲在地上,像盘点库存的小兽,最后从口袋里摸出那张“助学基金”复印件。
纸被折成四格,展开时“沈崇山”三个字直刺眼底。
陆闻用手指去描,指甲在“沈”字上停住,脑子里却浮现另一张脸——
沈砚,十六岁,眼尾有痣,掌心的温度比常人高一度。
“为什么是我?”
问题在胸腔打转,却找不到落脚点。
他想起白天警察看沈砚的眼神,带着成年人对“富家少爷心血来潮”的纵容。
也想起沈砚挡在他前面时,背脊绷得像一把出鞘的剑。
两种画面交替,把他脑子搅成浆糊。
最后,他抱膝坐在地上,把脸埋进臂弯,声音闷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别是可怜我。”
“可怜”两个字,比皮带还疼。
(三)
第二天,早餐桌。
林婉给陆闻盛粥,勺子碰碗沿,“叮”一声。
陆闻却像被吓到,肩膀猛地一抖,粥差点洒出来。
沈砚伸脚,在桌下轻轻碰他小腿:“烫?换一碗?”
陆闻摇头,低头喝粥,耳根却红得透明。
饭后,沈砚擦嘴:“我出门,一起?”
陆闻指尖在膝盖上敲了三下,这是他在工地学的节奏——
“不、去、危、险”。
他抬眼,声音极轻:“我……自己有事。”
沈砚没追问,只点头:“老陈送你。”
陆闻想拒绝,却在对上少年目光时,把话咽回去——
那目光太亮,像照妖镜,把他所有自卑与警惕照得无处遁形。
(四)
老陈把车停在老城区巷口。
陆闻下车,瘦削背影被阳光拉得老长,像一把即将折断的标枪。
他穿过三条街,停在一家破网吧前。
门口,陆大强正被老板推搡:“欠的钱什么时候还?”
男人胡子拉碴,眼角青紫,却在看见陆闻的瞬间,露出黄牙:“哟,提款机来了?”
陆闻没上前,只站在三步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银行卡——
沈砚昨夜塞给他的,说“零花”。
“里面有三千,”陆闻声音哑,“密码六个一。”
陆大强扑过来抢,指甲划破少年手背,血珠滚到卡面。
“小畜生,早说你有金主!”
陆闻却握紧卡,没松手,黑眸深得像两口井:“拿钱,写欠条,以后别找我。”
“找我,就报警。”
“报警”两个字,他说得生涩,却坚定。
陆大强愣住,像第一次认识儿子。
交易在网吧柜台完成,白纸黑字,按手印。
陆闻把欠条折成小方块,放进贴身口袋,转身时,后背全是汗。
他不敢停,一路小跑,直到上车,才瘫在后座,手心全是掐痕。
老陈从后视镜看他:“回家?”
少年喘口气,声音发颤:“……回家。”
那个“家”字,他说得极轻,像怕惊动谁。
(五)
傍晚,沈家厨房。
林婉在炒菜,陆闻站在门口,想帮忙却插不上手。
沈砚进来,拿筷子偷吃一块排骨,被母亲拍手背:“没规矩。”
少年笑,把另一块夹到陆闻嘴边:“试咸淡。”
陆闻含住,肉汁炸开,他眼眶瞬间热,却死死低头。
晚饭上桌,三副碗筷。
沈崇山没回,林婉说“加班”,其实给两个孩子留空间。
陆闻扒饭,不敢夹菜,只把空碗伸到转盘边缘。
沈砚转桌,把最远的那盘糖醋里脊停在他面前:“吃这个,甜。”
陆闻咬了一口,酸甜在舌尖翻滚,他忽然想起小时候——
父亲打牌赢了,会赏他半包方便面调料,让他舔着吃。
同样甜,却甜得发苦。
饭后,林婉端水果,陆闻却不见了。
沈砚找了一圈,最后听见厨房有极轻的水声。
推门,少年站在洗碗池前,背对门口,肩膀一抖一抖。
水龙头开到最小,水线砸在瓷壁,声音像下雨。
沈砚没喊他,只从冰箱拿出一盒牛奶,250ml,常温,插好吸管。
走过去,把牛奶放在料理台,转身时,手背“不小心”碰了碰陆闻的指尖。
少年猛地一抖,眼泪却掉得更凶,全砸进泡沫里,悄无声息。
沈砚背对他,声音懒散:“长高,以后替我挡风。”
说完,带上门。
一门之隔,陆闻攥着牛奶,指节发白,终于哭出声——
像把十五年积攒的委屈,一次性倒进黑暗,让它安全落地。
(六)
夜里,陆闻把空牛奶盒压扁,小心翼翼夹进《小王子》最后一页。
纸页鼓起一小块,像藏了一颗不会发芽的种子。
他洗好脸,确认眼角不红,才去敲沈砚房门。
门开,少年倚在门框,睡衣扣子歪一颗,露出锁骨下淡色小痣。
陆闻低头,声音极轻:“……谢谢。”
沈砚笑:“谢什么?”
“……菜。”
“哦,”少年拖长尾音,“那下次你帮我洗排骨,算还了。”
陆闻点头,转身时,却被叫住。
沈砚抛过来一样东西——
钥匙,铜色,挂着蓝色云朵挂件。
“大门、客房、书房,都能开。”
“以后回来,不用按门铃。”
陆闻接住,钥匙落进掌心,冰凉,却把他指尖烫得发颤。
他攥紧,低低“嗯”了一声,快步回房。
门合上,背抵门板,心跳声大得像打雷。
他低头,把钥匙贴在胸口,轻声道:
“……家。”
这一次,没有“试”,是肯定句。
(七)
第二天,陆闻六点起床。
厨房,林婉在煎蛋,听见脚步声回头,笑:“小闻,早。”
少年有些局促:“阿姨,我……想学煮粥。”
“行啊,”林婉让位,“先淘米。”
陆闻洗米,水顺指缝流,他忽然想起工地冬天,水管结冰,大家用嘴咬开冰柱解渴。
如今,温水淌过皮肤,像把时间也泡软。
沈砚打着哈欠进来,头发乱翘,直接伸手捏一块黄瓜,被母亲拍掉。
少年倚在料理台,看陆闻认真搅锅,眼底笑意未散:“以后咱家早餐归你管?”
陆闻手一抖,锅铲碰锅沿,“叮”一声,却重重点头:“……好。”
一句“咱家”,把他心里最后一点冰渣子也化开。
(八)
晚饭,沈崇山回来。
饭桌,男人第一次给陆闻夹菜:“多吃点,瘦。”
陆闻僵住,筷子在碗里转了一圈,才把那块红烧肉咽下去。
油汁滑过喉咙,他却觉得胸口发暖,像有人往深井里投了一支火把。
饭后,沈崇山把沈砚叫进书房。
门没关严,陆闻路过时,听见男人低沉的嗓音:“……户口在走流程,月底能下来。”
“学校我打过招呼,明德高一,跟你同班。”
“谢了,爸。”
少年声音轻快,带着从未有过的松快。
陆闻快步回房,关门,背抵门板,手心全是汗。
月底,他能有一张属于自己的身份证——
不是黑户,不是货物,是“陆闻”。
他低头,把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来,铜色表面被体温焐得发亮。
少年指腹摩挲云朵挂件,轻声道:
“……再等等,我就能光明正大站在你旁边。”
(九)
夜里,沈砚洗澡。
陆闻坐在床边,听见水声“哗啦啦”,像隔了一条河。
他低头,从书包底层摸出那张欠条——
三千块,陆大强按的手印,鲜红。
少年把纸对折,再对折,最后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
撕完,他抬头,看窗外月亮,像完成一场小型葬礼。
水声停了,沈砚擦头发出来,睡衣领口敞开,锁骨下小痣沾着水珠。
陆闻忽然开口:“……沈砚。”
“嗯?”
“以后,我护着你。”
少年声音哑,却认真。
沈砚擦头发的手一顿,笑,眼尾弯成月:“行,我等着。”
灯光下,两人影子并排投在墙上,一般高,像两株刚抽条的竹。
(十)
第三天清晨,陆闻五点起床。
厨房,他第一次独立煮粥,小米配南瓜,香甜。
盛粥时,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冰箱拿出前一天藏好的半盒牛奶——
250ml,常温,插好吸管,放在沈砚常坐的位置。
阳光透进来,牛奶盒侧面印一行小字:
【保质期:16天】
陆闻盯着那行字,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像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倒计时。
楼梯口,沈砚打着哈欠出现,头发乱翘,一眼看见牛奶,愣住。
少年笑,拉开椅子:“长高,以后……一起挡风。”
沈砚坐下,吸管戳破锡纸,“噗”一声轻响。
乳白液体涌上来,像把未来的日子,一次性灌满。
窗外,初升的太阳把云层镀成淡金色,像未合上的怀表盖。
镜头拉近,牛奶盒被晨光一照,底部竟浮现极细的裂痕——
像有人用指甲,轻轻划了一道逆时针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