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煤山雪咽,天下鼎沸
书名:晚明风云 作者:风之流浪 本章字数:9826字 发布时间:2025-10-07


第九章 煤山雪咽,天下鼎沸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寅时三刻的雪,是带着铁腥味落的。

 

乾清宫的窗棂被“轰”的一声震得发颤时,崇祯正攥着那支莲花银簪发怔——簪头的莲花纹磨得发亮,是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说“太祖爷传下来的物件,能保大明平安”。案几上的《资治通鉴》翻到“靖康之耻”那一页,墨痕被烛泪洇成黑团,像极了彰义门方向冲天的火光——那火光透过糊着云母纸的窗,把他身上那件未换的杏黄龙袍照得发红,领口歪斜的褶皱里,还卡着昨夜批奏折蹭的墨渍,像块洗不掉的疤。

 

“陛下!彰义门破了!闯军……闯军进城了!”王承恩的声音比殿外的雪还冷,袍角拖着重物般的血污,跌进殿门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噼啪”炸响,火星溅在金砖上,瞬间灭了。他膝盖砸在地上,磕出沉闷的响,额头抵着冰凉的砖面,后背那件玄色貂裘被冷汗浸得发僵,鬓角的白发沾着雪沫,像落了层霜。

 

崇祯猛地站起来,案几上的尚方宝剑“当啷”滑落,剑鞘撞在银簪上,发出脆生生的响。他盯着王承恩颤抖的肩头——那肩膀昨夜还帮他揉着发酸的腰,此刻却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声音像被冻住的冰棱:“禁卫军统领李国祯呢?孙传庭的残部不是在保定布防了吗?还有吴三桂……他的关宁铁骑,上月朱批里说三月中必到,怎么现在连个影都没有?”

 

“李统领……李统领带着亲兵降了!”王承恩的哭声混着喘息,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像在割喉咙,“他开了朝阳门,还帮闯军引路抄内库!孙大人的残部在保定被闯军的先锋刘宗敏冲散了,据说孙大人战死时,手里还攥着您赐的‘尽忠’令牌!至于吴将军……通州来的探子说,二月底他在通州和马世耀打了一仗,之后就带着队伍往山海关去了,说是……说是家眷在那边受了惊扰!”

 

“往山海关去了……家眷……”崇祯重复着这几个字,突然笑了。那笑声不像人的声音,像夜枭在雪夜里啼叫,凄厉得扎耳朵,震得殿内的烛台都晃。他伸手扯下头上的紫金冠,束发的玉簪“啪”地摔在地上,滚到王承恩脚边,散乱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尾蛛网般的红血丝。“朕信了他‘家眷在,军就在’的鬼话,信了他‘臣与陛下共守社稷’的朱批,到头来……他守着他的陈圆圆,守着他的吴府家眷,朕守着这空荡荡的紫禁城,守着这要亡的大明!”

 

窗外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开门!开门!”的砸门声撞在宫墙上,震得殿内的鎏金铜鹤都在颤。崇祯转身往内宫走,龙袍的下摆扫过案几,那碟御膳房三天前送来的猪肉包子滚落在地——包子凉得发硬,表皮皱成了老树皮,肉馅冻成黑疙瘩,滚到王承恩脚边,像颗被弃的棋子。

 

王承恩爬起来就追,袍角被门槛绊倒,磕得膝盖生疼,却还是跌跌撞撞地跟上。他看见皇帝先去了坤宁宫:周皇后自缢的梁木还悬着,暗红色的绸缎在风里晃,案上的凤冠歪在一边,珍珠散了满地,有颗滚到门边,被崇祯的龙靴踩碎,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崇祯对着皇后的紫檀木牌位作了个揖,动作慢得像生锈的木偶,手指摩挲着牌位上“孝节贞烈周皇后”的字,嘴里喃喃着:“朕来陪你了,婉娥。朕没守住你,没守住江山,没脸见你,更没脸见太祖爷。”

 

接着是昭仁殿。十四岁的昭仁公主正缩在描金拔步床的角落哭,手里攥着个绣着鸳鸯的青缎荷包——是去年万寿节,崇祯亲手给她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当时公主还笑他“父皇绣的鸳鸯像鸭子”。看见皇帝进来,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赤着脚扑过来,冰凉的手拽住崇祯的道袍下摆:“父皇!儿臣怕!外面都是喊杀声,咱们去南京好不好?去南京找史可法大人,咱们还能再回来!”

 

崇祯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珠。他看着女儿哭红的脸——那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睫毛上挂着泪珠,像沾了霜的桃花,突然想起她三岁时抓着自己的胡子笑,想起上个月她还趴在御案边说“等儿臣长大了,要给父皇绣件最漂亮的龙袍”。眼里的光瞬间灭了,像燃尽的烛火,只剩下一片死寂。“回不去了,”他轻声说,声音轻得像雪,“南京也守不住,这江山……早就是李自成的了。与其让你落在闯贼手里受辱,不如……父皇送你走,送你去见母后。”

 

话音未落,尚方宝剑“唰”地出鞘,寒光闪过。昭仁公主的哭声戛然而止,血溅在明黄色的龙纹地毯上,像一朵骤然绽放的妖异红梅。崇祯看着女儿倒在地上,青缎荷包从她手里滑落,滚到自己脚边,鸳鸯的绣样被血染红,突然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却没掉一滴泪,只有压抑的呜咽,像被雪堵住了喉咙,闷得让人心疼。

 

“陛下!您疯了!”王承恩冲过来,死死抱住崇祯的腿,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手背青筋暴起,“还有长平公主!还有太子朱慈烺!咱们带着他们从东华门走,找艘船去南京,留着命总能翻盘!您不能再杀了!再杀……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崇祯一脚踹开他,眼神空洞得像深不见底的冰窖。他脱下染血的龙袍,换上早就备好的天蓝色道袍——那是他私下让尚衣监做的,想着若有一天退到南京,就穿着它做个“布衣皇帝”。从案几上拿起一支紫毫狼毫,蘸着昭仁公主颈间未干的血,在道袍前襟写字。字迹潦草却决绝,每一笔都像在剜心:“朕自登基十七年,虽薄德匪躬,上干天怒,然皆诸臣误朕,致逆贼直逼京师。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写完,他把血书揣进怀里,转身往煤山走。雪已经下得很大了,鹅毛般的雪片落在道袍上,瞬间融成水,又冻成冰,贴在背上凉得刺骨。王承恩哭着跟在后面,一路爬上山坡,膝盖在雪地里磨出了血,染红了道袍的下摆,却不敢停——他知道,这是他最后能陪着陛下的路,是他这个老奴,能为大明尽的最后一份力。

 

煤山的歪脖树下,雪积了半尺深,没到脚踝。崇祯伸手摸了摸树干——粗糙的树皮硌得掌心发疼,像母亲临终前塞给他银簪时的温度,带着点扎人的凉。他解下腰间的白绫,是皇后生前绣的,边缘还缝着细小的莲花纹,系在树桠上,打了个死结。风一吹,白绫飘起来,像条悬在半空的绞索,映着远处皇城的火光,泛着妖异的光。

 

“陛下!您再想想!太子还在坤宁宫等着您!长平公主还在哭着要父皇!”王承恩扑上去想解开白绫,却被崇祯按住手。皇帝的手很凉,像雪地里的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气,指尖的血珠蹭在王承恩的手背上,烫得他心口发疼。“你去南京,”崇祯看着他,眼里终于有了点光,像烛火熄灭前最后的闪烁,“找到太子,找到史可法,告诉他们——朕的尸身可以弃之荒野,可以喂野狗,但这江山……总要有人守。别学朕,别信那些只认家眷不认社稷的人,别让大明的龙旗,就这么倒了。”

 

王承恩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雪地里,瞬间冻成小小的冰粒。他看着崇祯踮起脚,把脖子套进白绫,看着他最后望了一眼皇城——那里的火光已经烧红了半边天,乾清宫的琉璃瓦在火里泛着橘红色的光,像烧熔的金子。

 

“朕……守不住了。”这是崇祯说的最后一句话,声音轻得被风吹散,却像刀一样,扎进王承恩的心里。

 

白绫猛地绷紧,皇帝的身体悬在半空,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雪落在他的发间,和未干的血混在一起,凝成细小的冰碴,滴在树下的雪地里,砸出一圈圈浅痕,像极了他批奏折时画的圈。

 

王承恩抹了把脸,脸上的泪和雪冻在一起,硬邦邦的,像戴了个面具。他解下自己的玄色腰带——是崇祯十年赐的,上面还绣着“忠奴”二字,在旁边的槐树上也系了个结,对着崇祯的尸身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雪地里,渗出血来,染红了身前的雪。“老奴陪陛下,”他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散,“老奴跟着陛下,去见太祖爷,去见皇后娘娘,去……给昭仁公主赔罪。下辈子,老奴还跟着陛下,还做大明的奴才。”

 

腰带绷紧的瞬间,他最后望了一眼皇城——大顺的黄旗已经插上了午门,黄得刺眼,像一块脏抹布,盖在了大明的杏黄龙旗上。

 

辰时刚过,李自成的鎏金战马踏过东华门的血渍,马蹄溅起的雪沫混着血,落在路边冻僵的尸体上。

 

他穿着件新做的玄色蟒袍,是从内库搜出来的云锦料子,领口还绣着没拆干净的“崇祯年制”暗纹,腰间系着条玉带,是万历皇帝的旧物,衬得他原本黝黑的脸膛多了几分贵气。身后跟着三个人:左首是牛金星,穿件蓝色圆领袍,脸上堆着笑,手里捧着本烫金账本,八字胡上沾着雪沫;中间是宋献策,戴顶道士帽,穿件灰色道袍,手里攥着个龟甲,眯着眼看天,像在算什么;最右边是马世耀——那汉子左颊的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被雪冻得发紫,像条狰狞的蜈蚣,手里的“破风刀”还沾着德胜门守军的血,结成了暗红色的冰碴,眼神却直勾勾盯着宫墙上的东西,脚步慢了半拍。

 

宫墙上挂着两具尸体,用粗麻绳捆着,悬在“承天门”的匾额下方。下面那具是崇祯,天蓝色道袍被风吹得掀开,露出前襟的血书,字迹被雪水洇得模糊,却还能看清“勿伤百姓一人”六个字;上面那具是王承恩,玄色腰带还勒在脖子上,双手垂着,像在给皇帝引路,袍角的血渍冻成了硬块,随风晃着。两个穿红袄的亲兵正用长杆拨弄尸体,杆头的铁钩勾着崇祯的道袍,想让来往的人都看清——这是大顺取代大明的“证明”,是闯王“吊民伐罪”的“功绩”。

 

“闯王,”牛金星哈着白气,把账本递得更近了些,声音里带着讨好的笑,“这是内库的清点单,黄金三万两,白银五十万两,还有些珠宝玉器,光那颗鸽血红的珠子就值五万两,够咱们养兵一年了!那些旧臣的宅子也查了,骆养性那老小子家藏了十二万两金砖,埋在花园的石榴树下,已经抄没了,现在堆在午门的库房里呢!”

 

李自成没接账本,只是勒住马缰,鎏金马镫溅起雪沫,他望着宫墙上的尸体,眼神复杂得像搅浑的雪水。雪落在他的蟒袍上,瞬间融成水,顺着暗纹往下淌,却没让他觉得凉——他想起十年前在米脂,饿了三天,啃树皮时被官兵追着打,腿上挨了一棍,躺了半个月才好;想起三年前在潼关,孙传庭的炮火差点把他炸成碎片,身边的亲兵替他挡了一炮,死的时候肠子都流出来了;想起昨天进午门时,太监们跪了一地,头磕得“咚咚”响,喊他“闯王万岁”,那声音甜得像蜜,却让他心里发慌。

 

“挂三天示众,”他突然开口,声音比殿外的雪还冷,没有一丝温度,“让全天下的百姓好好看看,他们敬了十七年的皇帝,最后就是这副模样——守不住江山,守不住百姓,只能上吊自杀的窝囊废!”

 

马世耀猛地抬头,手里的“破风刀”“当啷”撞在甲胄上,发出刺耳的响。他想说“先帝再怎么不济,也是个皇帝,是真龙天子,不该这么糟蹋”,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看见牛金星正斜着眼盯着自己,眼神像毒蛇,阴恻恻的,想起昨天抄骆养性家时,那老臣一家七口被拉到巷口砍头,最小的才三岁,哭声像小猫,却被牛金星的侄子一刀劈成了两半,血溅在自己的刀上,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恶心。喉咙里像堵了团雪,又冷又硬,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旁边的宋献策突然开口,声音尖细,像刮过冰面的风:“闯王,依贫道看,这尸体挂三天便够了——天寒地冻,再挂下去就冻成冰坨了,反而失了‘示众’的意思。不如三天后找个地方埋了,也算给天下人一个‘宽仁’的念想,好让那些旧臣安心降咱们大顺。”

 

李自成皱了皱眉,没说话,算是默认了。他调转马头,鎏金马鞍蹭过旁边的石狮子,雪沫簌簌往下掉,对着身后的亲兵喊:“去,把内库的那些龙袍都烧了!留着晦气!再给老子做件新的,要明黄色的,绣五爪金龙,比崇祯那小子的还气派!”

 

亲兵忙应着“是”,转身往内库跑。牛金星凑上来,笑着说:“闯王英明!烧了旧龙袍,换上新龙袍,这大明的江山,就真成咱们大顺的了!对了,还有件事——那些旧臣还等着您登基后封赏呢,咱们是不是先定个日子,举行登基大典?”

 

“急什么!”李自成摆了摆手,脸上露出几分得意,“等把‘追赃助饷’办利索了,等把吴三桂那小子的脑袋砍了,再登基也不迟!到时候,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李自成,才是真命天子!”

 

三天后,雪停了,风却更冷了。李自成想起宋献策的话,让人把崇祯和周皇后的遗体从宫墙上解下来,扔在东华门的墙根下,让牛金星找几个旧臣,牵头办葬礼。牛金星嫌麻烦,找了三个愿意出头的小官——翰林院编修杨廷鉴、兵科给事中吴麟征、御史王章,扔给他们二十两银子,让他们“随便找个地方埋了”。

 

杨廷鉴三人捧着银子,看着墙根下两具冻僵的尸体,哭得像个泪人。他们找了辆破旧的骡车,用草席裹了尸体,又从家里拿了块没用过的青布,盖在崇祯的脸上——那是杨廷鉴准备给儿子做新衣的料子,现在却用来盖大明皇帝的脸。骡车路过正阳门时,不少百姓围上来,有穿粗布棉袄的小贩,有戴方巾的秀才,还有挎着篮子的妇人,看见草席下露出来的天蓝色道袍,都“扑通”一声跪下来,磕头的声音此起彼伏,哭喊声盖过了风声。

 

“陛下!臣等无能,没能守住您啊!”吴麟征趴在车辕上,哭得撕心裂肺,额头磕在冻硬的地上,渗出血来。

 

“陛下,您走了,咱们大明的百姓,可怎么办啊!”路边的老妇人抱着篮子,里面的馒头滚落在地,冻成了硬块,她却顾不上捡,只是对着骡车磕头。

 

杨廷鉴红着眼,挥着鞭子赶骡车,往昌平的明皇陵去——崇祯生前没顾得上修自己的帝陵,他们只能撬开田贵妃的陵寝,把帝后二人的遗体草草下葬——那陵寝是崇祯十五年修好的,石碑上还刻着“田贵妃之墓”的字样,杨廷鉴三人找了几个石匠,连夜凿掉旧字,改刻“明思宗崇祯皇帝暨周皇后合葬墓”,刻得歪歪扭扭,却比任何金匾都沉。下葬时没有祭品,吴麟征把腰间的玉佩解下来,塞进崇祯的草席里——那是他考中进士时皇帝赐的;王章从怀里掏出半块干饼,放在墓前,是他早上没舍得吃的口粮;杨廷鉴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额头的血沾在石碑上,像给这潦草的葬礼,添了点血色的仪式感。

这边帝后下葬的哭声还没散,午门里的登基大典已闹得沸沸扬扬。

李自成穿着新做的明黄龙袍,袍角绣着五爪金龙,龙目圆睁,却被他壮实的身板撑得有些变形。他坐在崇祯的龙椅上,手里把玩着那支莲花银簪——是亲兵从乾清宫搜出来的,簪头的莲花纹还沾着点血,不知是崇祯的还是昭仁公主的。殿下文武百官跪了一地,有大顺的老部下,像刘宗敏、李过,穿着新赐的官袍,脸上堆着笑;也有降顺的明臣,像兵部尚书张缙彦、礼部侍郎王铎,低着头,帽檐遮住脸,看不清神色。

“众卿平身!”李自成的声音洪亮,震得殿内的鎏金铜钟都晃,却带着点刻意的底气不足。他把银簪扔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响,指着牛金星说:“牛先生,登基大典办得不错,赏黄金百两!还有你牵头的‘追赃助饷’,得抓紧办——现在府库里的银子,还不够咱们打山海关的!”

牛金星忙磕头谢恩,起身时脸上的笑更谄媚了:“陛下放心!臣已经拟好了章程,三品以上的旧臣,限三天交十万两,少一文,就把家眷绑去诏狱,一天砍一个示众;三品以下的,五万两,交不出的,就扒了官服,去城门洞当乞丐,让百姓看看这些‘大明忠臣’的真面目!昨天已经抓了十个不交银子的,把他们的家眷绑在崇文门,今天一早,就砍第一个!”

殿内的明臣们身子猛地一僵,张缙彦的手攥紧了官袍下摆,指节泛白——他家里只有三万两银子,就算卖了祖宅,也凑不齐十万两。王铎的额头渗出汗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湿痕。

李自成看着他们的样子,笑得更得意了,拍着龙椅的扶手:“怎么?都不说话?是觉得朕的章程太严?还是想着吴三桂来救你们?告诉你们,吴三桂那小子,现在自顾不暇,等朕收拾了你们,就带大军去山海关,把他的头砍下来,挂在午门!”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马世耀的亲兵跌跌撞撞跑进来,单膝跪地,声音发颤:“陛下!马将军让小的禀报——德胜门还有漏网的明军,约莫两个人,天天在城墙上搬滚木、擦大炮,还对着北京方向喊‘等吴将军回来报仇’,要不要派兵去剿了?”

李自成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刘宗敏站出来,手里的大刀“当啷”撞在甲胄上,粗声粗气地说:“陛下,两个毛贼而已,何必费神!末将带五十人去,保证砍了他们的头,挂在德胜门示众!”

“不用!”马世耀突然从殿外走进来,左颊的刀疤因为赶路而发红,他单膝跪地,声音比平时低了些,“陛下,那两人一个是京营参将刘忠,肚子上中了刀,快不行了;一个是十五六岁的小兵,叫王小六,胳膊上有伤,连刀都握不稳。他们守着德胜门,不过是想等吴三桂,成不了气候。不如留着他们,让百姓看看——咱们大顺宽仁,连这样的‘残兵’都不杀,也显得咱们比崇祯那小子强!”

牛金星立刻附和:“马将军说得对!陛下,这是收买民心的好机会!就留着他们,让他们守着那扇破城门,也成不了什么事!”

李自成想了想,挥了挥手:“行!就按你们说的办!马世耀,你带五百人去守德胜门,盯着那两个毛贼,别让他们坏了朕的事!”

“末将遵令!”马世耀磕头起身,转身时瞥见殿外的雪——太阳出来了,雪在融化,顺着午门的台阶往下流,像在哭。他想起刚才路过那条巷子时,看见的场景:老妇人还抱着死孩子哭,巷口的赵二柱已经冻僵了,手里的荷包被风吹得晃,线还没拆完,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极了崇祯绣的鸳鸯。

德胜门的城墙上,雪积了一尺深,踩上去“咯吱”响。

刘忠正趴在城垛上,往佛郎机炮的药膛里填火药——火药是从战死的士兵身上搜来的,潮了大半,填进去时簌簌往下掉。他肚子上的伤口被刀划了道三寸长的口子,用三层粗布缠着,血还是渗了出来,染红了身前的雪,像朵小小的花。身边的王小六蹲在地上,用块碎布擦着炮口,胳膊上的伤口裂了,布条渗着血,却还是攥着那块粗布——是吴三桂给他的,布角的血渍早就干成了黑褐色,上面还留着吴三桂拔箭时的指印。

“将军,你看!那边来了队闯军!”王小六突然指着远处喊,声音被风吹得发颤,手里的碎布掉在雪地上,沾了层白。

刘忠抬头,看见远处的官道上,来了队红袄兵,领头的是个刀疤脸,骑着匹黑马——是马世耀。他心里一紧,伸手摸向身边的腰刀,却被王小六按住手:“将军,咱们打不过他们,还是躲躲吧!”

“躲什么!”刘忠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把最后一把火药填进炮膛,拿起火折子,“这是德胜门,是大明的城门,咱们是大明的兵,就算死,也得死在城墙上!”

马世耀的队伍很快到了城下,他勒住马,抬头看着城墙上的两人——刘忠趴在城垛上,肚子渗血,却眼神坚定;王小六站在他身边,个子矮矮的,攥着块粗布,像只受惊的小兽。他突然想起通州官道上,吴三桂放他走时说的话:“我吴三桂要回山海关救家眷,不想和你纠缠,但你要是再拦我,我就别怪我不客气!”那时他觉得吴三桂是叛徒,是认家眷不认大明的狼;可现在看着城墙上的两个残兵,看着宫里李自成的得意,看着巷子里的哭声,突然觉得——或许所有人,都是被命运推着走的。

“刘参将,”马世耀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闯王有令,留你们一条命,别再想着等吴三桂了,他回不来了!”

刘忠冷笑一声,举起火折子,对着炮口:“你放屁!吴将军是大明的将军,他知道先帝没了,知道北京丢了,他一定会回来!他会带着关宁铁骑,把你们这些红袄贼砍成碎片,给先帝报仇,给咱们弟兄报仇!”

王小六也跟着喊:“对!吴将军一定会回来!我们就在这儿等他,守着德胜门,守着大明的城门!”

马世耀没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让手下的士兵在城下扎营。他看着城墙上的两人,看着他们继续搬滚木、擦炮口,突然觉得心里堵得慌——他想起十年前守锦州时,和明军打仗,那时觉得明军是敌人;可现在,却觉得城墙上的两个残兵,比宫里的李自成更像“兵”。

太阳越升越高,雪在融化,城墙上的冰化成水,顺着砖缝往下流,像在流泪。刘忠填完最后一把火药,对着山海关的方向喊:“吴将军!我们在德胜门等你!你可一定要回来啊!”

王小六也跟着喊,声音带着哭腔,却很响亮:“吴将军!马三哥、赵二柱、李二柱都等着你来报仇!我们守着城门,等你回来!”

喊声被风吹得很远,飘向山海关的方向,飘向那支正在集结的关宁铁骑。

巳时三刻,山海关西罗城的箭楼上,吴三桂把多尔衮的密信扔进了火盆。

信纸燃起来的瞬间,“封平西王,共讨闯贼”几个字化成黑灰,飘在他猩红的披风上,像一群黑色的蝴蝶。火盆里的火星溅出来,烫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没觉得疼——沈志祥刚从北京回来,带回来的消息,比火星烫一万倍。

“将军,”沈志祥单膝跪地,腰伤疼得他额头冒冷汗,鬓角的头发湿了大半,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北京……真的破了。先帝在煤山自缢,王公公陪着死了,尸体被李自成挂在宫墙上示众,挂了三天,后来被三个旧臣草草埋进了田贵妃的陵寝,连块像样的石碑都没有。还有……还有骆养性大人,因为交不出十万两银子,被闯军砍了全家,首级挂在崇文门,已经晒得干硬了。”

吴三桂的手死死攥着“断水刀”,指节泛白,刀身映着他紧绷的脸——颧骨上的肌肉突突跳,像在通州官道时那样,只是那次是急,是为了家眷;这次是恨,是为了先帝,为了大明,为了那些被闯军砍杀的百姓。他想起二月初二出北京时,崇祯在文华殿等着他,御膳房的太监端来包子,说“陛下特意让给将军留的,还热着呢”;想起上个月收到的朱批,皇帝一笔一划写“朕与将军,共守社稷,同保大明”;想起母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三桂,你是大明的将军,要守住山海关,守住先帝,守住咱们汉人的江山”。这些画面像烧红的烙铁,在他心里反复烫,疼得他连呼吸都发紧。

“张勇!”他沉喝一声,声音裹着寒气,压过了火盆里的“噼啪”声,震得箭楼的木梁都晃。

膀大腰圆的身影立刻从门外进来,张勇脸上的刀疤在烛火下泛着光,是十年前守锦州时留下的,此刻因为激动而发红。他手里还拿着刚清点完的兵册,上面记着四千关宁铁骑的名字,每个名字都划着红圈——是要跟着将军去北京报仇的。看见吴三桂的样子,他心里一沉——他从没见过将军这样,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手里的刀都在抖,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

“点齐四千关宁铁骑,”吴三桂的刀直指北京方向,烛火映着他眼底的红,像燃着的火,“明天一早,出发!我要去北京,把李自成的头砍下来,挂在午门;把牛金星、宋献策的皮扒了,做成鼓;把那些红袄贼的骨头敲碎,给先帝陪葬!给骆大人报仇!给德胜门的弟兄报仇!给北京的百姓报仇!”

张勇猛地挺直腰板,甲胄碰撞发出“哐当”一声,震得地上的雪沫都跳。他把兵册往案几上一摔,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得像打雷:“末将遵令!弟兄们早就等着这一天了!通州官道的仇,德胜门的仇,先帝的仇——咱们一起报!就算战死在北京城下,也要把大顺的黄旗,换成大明的龙旗!”

沈志祥也跟着磕头,腰伤疼得他差点栽倒,却还是咬着牙喊:“末将愿为先锋!上个月守宁远时,末将被炮弹震伤了腰,可手里的刀还能砍人!明天一早,末将带一百骑兵开路,先去德胜门,接刘参将和王小六,再杀进北京!”

吴三桂看着两个心腹,看着火盆里燃尽的密信——黑灰飘在猩红的披风上,像落在血上的雪。他突然觉得心里堵得慌的东西,终于散了。他想起在通州官道,周满仓趴在粮车上说“将军,家眷要紧”;想起在山海关,家眷的信里说“盼将军早归,陈姑娘天天在城楼等你”。可现在他懂了——有些东西,比家眷更重,比性命更沉。

那是大明的江山,是先帝的托付,是关宁铁骑身上的甲胄,是百姓眼里的希望,是德胜门城墙上,两个残兵攥着的粗布和火药。

雪还在下,从昌平明皇陵的新墓,落到德胜门的城垛,再落到山海关的箭楼。

宫墙上的血渍淡了,午门的黄旗飘得更艳;德胜门的滚木上积了融雪,佛郎机炮的炮口对着北京方向,刘忠和王小六还在擦炮,粗布被风吹得晃;山海关的营地里,关宁铁骑的甲胄泛着冷光,士兵们在磨刀,马蹄踏在雪地上,“笃笃”声像在为大明敲最后的丧钟,又像在为即将到来的厮杀,擂响了战鼓。

牛金星拿着新的“追赃”账本,走进午门时,看见李自成正坐在崇祯的龙椅上,手里把玩着那支莲花银簪。簪头的莲花纹被磨得发亮,却再也映不出大明的江山,映不出煤山的雪,映不出德胜门的残兵,映不出山海关的刀光。

“陛下,”牛金星笑着说,脸上的褶子挤在一起,“又有十个旧臣交了银子,张缙彦卖了祖宅,凑了八万两,还差两万,他说愿意把女儿送进宫中,给陛下当宫女抵债!现在府库里的银子,够咱们打山海关了!”

李自成抬头,把银簪扔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响。他望着殿外的雪——太阳出来了,雪在融化,顺着台阶往下流,像在哭。他突然想起米脂的娘,想起娘蒸的黄馍馍,冒着热气,想起娘说“我儿要是能当个官,让咱全家有吃的,就好了”。

可他现在是皇帝了,有吃不完的馒头,有穿不完的龙袍,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雪填满了。他看着殿外的黄旗,看着跪了一地的大臣,突然想问——娘要是看见他这样,看见宫墙上的尸体,看见巷子里的哭声,会笑吗?会说“我儿终于有出息了”吗?

风从殿外吹进来,带着三种声音:

一是昌平明皇陵的呜咽——杨廷鉴三人还在墓前哭,石碑上的血痕冻成了黑印;

二是德胜门的擦炮声——王小六的布擦过炮口,发出“沙沙”响,刘忠在喊“吴将军快回来”;

三是山海关的磨刀声——张勇的刀磨得发亮,沈志祥在整队,吴三桂的“断水刀”直指北京,猩红披风被风吹得贴在背上,像燃着的火。

天下的鼎,已经沸了。而命运的绞索,早已套紧了每个人的脖子——李自成的龙椅,吴三桂的马刀,刘忠的火药,王小六的粗布,都在等着那声最后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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