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节 乱正逆转篇(六十七)
昔日的南部第三庇护所内,茅草屋舍零星散布,偶见人影往来。此地规模始终未能如愿扩张,工人们仍在一砖一瓦地缓慢铺砌,新旧墙体交错呈现着诡谲的斑纹:旧为暗红纹路,新为鲜绿斑痕,奇怪的更有甚者红绿交织,如某种缓慢扩散的痼疾。
其中一名练气初期修士,抚摸暗红纹路石墙上,总有一股悲伤。他于是开口询问:“师兄,我还是觉得这颜色不对!”
这人旁边正是同门师兄,一身青云,练气后期。他先是沉默一会,脸色渐渐地变差,含笑的解释:“可能你对最新款的阵石,颜色又与大敌相配,自然而然让你心生不适。”
“好吧...”他有些迷茫,不知该信是多年以来陪伴同门师兄,还是自身的感觉。
类似这一幕落在六人眼中,他们早已发现这点问题,明白了跟绿腐树海存在很强联系。
因为听了公孙诗桃解释后,一度陷入沉默。只有吴鸿熙沉声开口询问:“你确定?”
“仙鸟确是这般传达。”公孙诗桃若只身一人,定会深信不疑,但此刻肩负众人安危,谨慎道:“我们或可尝试他法。许是我施法过程中,可能木、土二气受了魔树侵染,才故意将我们引至此地。”
“公孙道友,我并非质疑你,只是灵鸟所引之路确实出人意料。”吴鸿熙连忙解释。若眼前的村落被众人所能察觉之处,早被探访一番。
偏偏是由五气仙鸟引路才得,故而吴鸿熙等人皆顺着公孙诗桃的话推测,慎重斟酌,并欲验证虚实。
“吴道友疑我,实属常情。”公孙诗桃眼波流转,唇角浅笑:“若换作是我,也断不会轻信。”
片刻后,苏青芝凝神观察,轻声道:“雾气..确实由此处渗入。”众人对灵鸟所示半信半疑,可接下来该如何行动,却成了新的难题。
“所以,我们得进去一探?”昌楚指节微屈,只觉掌心发痒,眼前村落宛如一张精心编织的罗网,静候他们踏入。
虽有心闯进去试试锋芒,他却不会真这般莽撞,转而环视众人:“且听听各位之意。”
“他们...唉。该说它们所在之处,确实不见虫踪。”梁耀宗忽地开口,引得众人侧目,又补充道:“不如先在周边探查?毕竟我等神识受制颇深。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且慢,我等亲去恐有不妥。”吴鸿熙忽而出声阻拦,向众人解释道:“昔日我等皆曾四处行走,难保村中无人识得你我面目。”
他目光转向一旁李望英:“该由小友入内一探。”
李望英一听险些骂出声,这人该不会是笑面虎吧,竟要他自己独闯险境?对他们而言是未知危机,难道于他便不是了?
“这...”他想要拒绝,只好望向其余前辈,脸色难看至极,希望有人站出来为自己说说几句。
苏青芝微微摇头,眼中并无失望之色,这后辈敢踏足此地,已显足勇气。她将思虑道出:“我等虽可改头换面,但须先想清,出去的路在哪里。”
“我赞同青芝姐的提议。”公孙诗桃于公于私都不认可吴鸿熙的做法,这是让李望英用命探路?莫非因他有上仙举荐,便觉其性命无虞?
昌楚沉吟片刻,想起此地真有人识得自己,已知对方下场如何,心下暗叹,面上却不动声色。公孙道友那只灵鸟按理不易受侵,除非她本人已遭不测...如此看来,她所言应当可信。
他一面观察村落一砖一墙,看出其规模确有短暂扩建的痕迹,可见驻守此地的后辈并未懈怠;一面细细审视公孙诗桃的神态举止,辨其是否存有异样。
苏青芝不愿因己身惹眼而横生波澜,遂将形貌化作寻常,只那身清冷气度犹存;公孙诗桃青丝绾作双丸,换上一袭蓝红旗袍,本欲展露娇颜,见苏青芝敛去风华,便也随之为朴,二人皆伪作寻天境修士。
吴鸿熙见昌楚、梁耀宗皆已改容易貌,立时随之幻化,心下暗赞苏青芝思虑周详。
他们六人忽略什么,应该是五仙遗留一点,可能太多问题导致无法想起吧,或是不重视。
李望英倒无需改换形容,村中确有同门身影经过...而他早已明了他们的结局。眼前究竟是往昔重现之景,还是专为迎候他们设下的局?无人知晓。
当村落中人注意到这六名陌生来客时,忽见大批修士自各处涌出,将村口退路堵得水泄不通。他们彼此间神色亲厚,俨然毫无猜忌。
他们当中一人,站了出来,他向李望英等人发问:“尔等何人?”
“诸位道友安好。”吴鸿熙在无数目光注视下从容施礼,含笑环揖一周,继而侧身将同伴逐一引见。
五人随之向对面致意,唯李望英额角沁汗,不知何故,许是因这未知的诡谲而心生惶惧。
随后,五人各自取出仙人信物,玉珏、星盘、丹纹令...件件皆非凡品,可信度极高,却偏偏无人出示玄铁令。
李望英见状一怔,他怀中正揣着那人所给的玄铁令,此刻却不敢取出,害怕被它们知道他守的地方不在此地上,会有如何下场?
可是师兄弟交给那份卷宗,那他只能拿出卷宗与身份令牌,将内容公示于人前,唯一能证明自己如何来此...
唯公孙诗桃神色凝重,暗忖此人竟值得如此大力拉拢?天赋虽佳,可德行未必相称。昌楚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梁耀宗只是淡淡一笑,苏青芝与吴鸿熙却冷眼注视着李望英。
它们全然无视另外五人,目光死死锁住李望英。其中一人扬声怒道:“诸位都看见了,绝不可放他入内!此人恐是魔仆!”
“我不是!”李望英当即矢口否认魔仆之嫌,可这辩白却如同陷入死局,他敢任由对方查验自己吗?
他一时语塞,面色惨白。难道真要独留在这凶险之外?
“你早说啊...我们身上东西可以给你。”公孙诗桃闻言传音,并无责备之意,开口道:“李兄现身于此,他正要戴罪立功。诸位难道未阅卷宗内容?”
对方立时反驳,双方争执数轮。最终由五位仙人口头上担保,却能此诺牵连因果,他们心下不免暗生悔意,却只得叹息应允。李望英终得入内,却须受特殊监管。
为免李望英一人落单,由苏青芝贴身相伴,既可护其周全,亦能试探村中诸人,究竟保有自我意识,抑或已是魔树傀儡。
公孙诗桃与梁耀宗同行,昌楚则与吴鸿熙一组。一人眉梢带喜,一人眼底藏忧。
稍作巡视后,六人分为三组。李望英与苏青芝假作道侣同行。众人皆见她面色冰寒,原是因这“道侣”曾因术法失控酿下祸事。
此地修士虽难辨人鬼,氛围却意外地乐观,几与东城相仿,众人却明白这一切皆是虚假。李望英身后有一批尾随,自然是冲着他而跟的,在街上总觉得每道目光都似有若无地扫过自己,如影随形。不知身旁的苏前辈,是否亦有同感。
“前辈可知此地为何沦落?”前往特定屋舍途中,李望英忽以传音相询。
苏青芝正欲作答,却蓦地一怔,她竟寻不到相关记忆!这绝非如公孙诗桃那般初来不知,而是某种更诡异的空缺。她立即传讯另四位道友求证。
令她心惊的是,吴鸿熙、昌楚等人竟同样不明所以,只笃定“此地早已沦陷”,绝无可能是自身遗忘。五仙关于沦陷始末的记忆,竟在不知不觉间被魔树悄然篡改。
苏青芝立即回溯所有与绿腐树海相关的记忆,表面看来似无破绽...众人皆带着沉重的心绪各自落脚。她与李望英再度踏入那间陋室。
屋内陈设极为简陋,甚至比寻常农舍更显粗陋,唯有些许铺草权作床褥,四壁萧然,墙壁上烛火照亮四周。
苏青芝忽而脸色一沉,蹙眉传音:“未料你竟害死凡人,你练剑...究竟为的是什么?”
“我...”李望英哑口无言,只垂首盯着地面。湖龙村一面事实如山,无从辩驳,沉默许久。
“罢了,想必你已受正剑门规训诫,否则也不会被遣来此地,更难得元仙力保推来,也许吧。我终究是外人,你上来吧。”苏青芝不再多言,径自在床榻上盘膝入定。
李望英却迟疑道:“这..这我上来怕是不妥?毕竟男女终有别。”
“既知不妥,还不上来?”她眼未睁,声已寒:“莫非想让我用剑柄敲敲你脑袋?”
李望英不再吭声,却仍不愿上前。忽然间一柄长剑凌空落下,剑柄不偏不倚正中他额角,发出沉闷一响,顿时痛呼:“哎呀!”
待疼觉过去,他睁眼望去,只见苏前辈指节轻抬,剑柄如雨点般接连敲落。他连连呼痛讨饶,脑中早已嗡鸣不止。
“苏道友,好了...再这样敲下去,只怕要把他打傻了。”
苏青芝闻言收手,长剑应声消失。她静默注视着李望英双手紧捂通红的额角,眸光微动。
李望英终于放下双手,身子仍微微发颤,抬眼正对上苏青芝凝视的目光。他慌忙褪去布鞋爬上床榻,见对方端坐中央,自己只得缩在角落依样盘膝。
李望英心下惶惶,在心中劝说自己:“好男不跟女斗...”随即缓缓合眼,内视体内仙气流转,真想试一下手,却碍于在场苏青芝,不敢显露分毫。
此时的空气中有一股幽香漂浮,甚至在他鼻子附近,也闻不到此香,而他的内心丧气:“灵气该如何转化?我全然不懂,难道要这般缓慢转变么?”
“如果我一直留在临天门该多好...万年之内必能重归青仙之境。”李望英暗自喟叹,索性沉入幻想世界,借以抚平心绪,尝试进入冥想。
唰唰...
不知从何而来的声响持续不断,终究扰乱了李望英的冥想。此刻他木气修炼已积千日之功,进境快得异常,如果可以的话能够甩开四行距离,这本该欣喜,却反令他心生挫败,因这进展并非源于自身。
此股力量来自诡异森林赐予的,难怪他们轻易的上当,当修士看见自己木行忽然进展如此之快,试问那个不动心?他若动用这般力量,只怕沦为魔树的傀儡。
明白这点后,李望英体内火元陡然沸腾,如驱虎吞狼般反扑木气,竟狠心将其尽数焚灭,木行根基,就此断绝。
不知是仙气护持,抑或另有缘由,此番赶跑了黄长老的仙力,竟然没有引发剧烈反噬,只余一片死寂的平稳。
当李望英再度睁眼时,眸中似有赤火流转,瞬息又复归墨色。屋内原本的烛火早已被苏青芝撤去,换作一朵灵莲灯盏,清辉流转,照亮每个角落。
只是这布置如今略显多余,天光已透窗而入,外面正是白昼。
那唰唰声再度响起,夹杂着模糊杂音。李望英神识刚探向门扉,竟被一道无形屏障阻隔,只得退回。转头欲寻苏青芝,却见榻边空无一人。
他还未及开口,一只冰凉玉手猝然掩住他的口鼻!过于紧张,他惊惶挣扎,喉间溢出闷哼。
“噤声。”苏青芝的传音如刃刺入识海。
李望英渐止战栗,待他彻底平静,那手才缓缓撤去。方才一瞬,他真切感受到了濒死的寒意。
苏青芝将神识凝作剑意,方穿透木门阻隔。她一面留意李望英动静,防他出声;一面观向门外——只见二十余名修士正围攻一人。
那人肌肤已呈灰绿,指节扭曲如枯根,怒目环视周遭,俨然一副受欺散修的悲愤姿态。然事实昭然:他早已遭腐化。
若此地未陷落时,苏青芝早已现身肃清。当然,她看的情况而出手。可如今,他们却是以“斩首”为主的身份潜入此地。
“我疯了!定是你们暗中作祟,我们的人一定会回来相救!”那人浑身交错着灼痕与冻疮,踉跄扑跪在地,法力已近枯竭。
另一人厉声斥道:“哼,且看看你如今模样!心魔蚀骨,早无人相,魔树早已将你改造成这般不人不鬼!”
“夜哥,求你快醒醒吧。我们真的不想杀你!”一名少女泪眼婆娑,握剑的手颤抖不止,俨然是凡人面对至亲时的恐惧与不忍。她身侧众人虽面色凝重,却仍列阵东侧,维持合围之势。
“夜妹说得对,夜树你万万不可弃明投暗。”少女身旁几人接连劝诫,好言说尽,字字恳切。
“我,会跪拜祈求神明,求祂恩赐。”夜树突兀地道出这句谵语,令苏青芝眸光一凝。
另一侧修士传来冷嗤:“何必多费唇舌?将其直接押入禁室,容你们日日劝诫便是。”
众人齐施术法,大阵骤启,很快便得另两组响应。沛然灵力如网罩落,将整座村落牢牢封锁,并开始缓缓收束。夜树的亲眷终究狠下心来,灵气化作道道锁链,直向他周身缠去。
纵使如此,夜树仍奋力挣扎,却只是徒劳。待锁链将他彻底缚紧,他忽然嘶声喊道:“你们..定会获胜的!”
话音未落,他猛地发出凄厉惨叫:“啊!!!”那声音里浸透的痛楚,令人心悸。
“夜哥!求求您们...他一定会悔悟的,定会改邪归正!”夜妹扑跪在地哀声苦求,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巡天使将夜树押走,空留满地伤心人。
“夜妹...或许他与我们终究殊途。至少,他还活着,不是吗?”
回到房中,李望英觉得外面还是存在一些噪声,于是悄然传音:“外面究竟发生何事?”
苏青芝悄然撤去隐神道法,长剑归鞘,锋刃敛尽天机。她与李望英的身形在屋内缓缓显现,不过对方对此毫无察觉。
“方才不是睡得颇沉?怎突然醒了?”她并未回答李望英所问,反而淡声反问。
“前辈,我并未睡觉!方才一直在潜心修炼。”李望英急忙辩驳,与苏青芝四目相对时,心头不禁一紧,该不会又要挨敲了吧?
“不过是在抓捕道心沦丧之人罢了。”
见李望英仍面浮困惑,苏青芝却不再多言。她的神识悄然追随巡天使而去,夜树一行沿途,路人皆面色漠然,唯有一二人眼中掠过异色。
她当即向其余道友传音:“公孙道友、梁道友,那几名神色有异之人,想必二位也已察觉,便交由你们。”
“明白!”
此刻唯剩苏青芝独自尾随巡天使队伍,再感应不到四位道友气息。一行人径直回到最初那座村落。
所有修士忽然齐身单膝跪地,垂首恭迎,方才的凌人气势荡然无存。他们甚至强压着夜树一同跪伏,屋内存在的,莫非是“它”?
“啊啊啊!”夜树嘶吼着挣扎,却无力挣脱灵锁,只能咬牙喊道:“生前由我,死后亦当由我!”
这句话如石投静水,在跪地众人间荡开涟漪。不少人身子微颤,神色变幻,各自陷入沉默。
“启禀尊上,此子执迷不悟,而今又擒回。另有六名陌生修士今日抵村,自称援军,其中五人持上仙信物。”一名神色坚定的修士躬身向屋内禀报。
静默片刻,屋内传来温润嗓音:“且让夜树独处静思。事实昭然,他的状态终非人力可逆。至于那六人...去留随心。吾等使命唯守此线——凡经此地者,不论敌我,皆不得逾越。”
声如古井无波,却字字千钧。
“遵命!”众修士应声而起,三五人押着夜树走向深处,余者各自散去。
苏青芝本欲潜入那间秘室,心头蓦地一凛,竟是先前立下的“不生事端”之誓隐隐牵制自己。被迫的停下来,她只好暗自记下方位,转而尾随夜树一行。
那几人在这迂回绕行,仿佛知道有人在跟随他们一样,最终竟停在与她们居所仅一墙之隔的屋前!如此近距...莫非意在引诱李望英出手,以此破毁五人立下的担保誓约?
如此情形,苏青芝心念电转:“若对方是这样布局,只能是传音吩咐这些人,其修为至少是仙魂层级...不在我等之下。”
她倏然回神,对李望英肃然令道:“外面不用你在意,继续修炼。”
“明白。”李望英只得应下,再度沉入心神。此番却难复先前专注,意识总在不经意间漂回现实。
苏青芝静候四位道友归来,以定后续行止。而仅一墙之隔的邻屋,虽外观如旧,内里却已遭彻底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