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燕城暗流
几个闯军士兵被他骂得没办法,只好重新扛起梯子,磨磨蹭蹭地朝着城墙走。王小六看着他们越来越近,手里的粗布都快被攥烂了,声音发颤地问刘忠:“将军,炮里没火药了,咱们怎么办?”
刘忠咬着牙,抬手抹了把额头的冷汗,目光扫过城墙上散落的石头和断箭——那是之前厮杀留下的,现在成了他们仅有的武器。“别慌!等他们爬上来,咱们就用石头砸,用箭戳!就算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西边传来,伴随着一声怒喝:“住手!谁让你们在这儿攻城的!”
王二狗和闯军士兵们都愣了,回头望去——马世耀带着十几个亲兵,骑着马奔来,左颊的刀疤被风吹得发红,手里的“破风刀”斜挎在肩上,刀鞘上的血渍还没擦干净。他本来是按例巡查德胜门防线,刚到营地里喝了口热茶,就听见炮声,赶紧带着亲兵赶过来,正好看见王二狗在指挥士兵攻城。
“马将军?您怎么来了?”王二狗脸上的怒气瞬间消了大半,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可屁股上的疼让他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马世耀勒住马,翻身下马,几步走到王二狗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他提起来。他左颊的刀疤因生气而扭曲,声音里满是怒火:“王二狗,你眼里还有陛下的命令吗?陛下三天前就下了令,不许为难这两个残兵,让他们在城墙上待着——你敢违抗陛下的命令?”
王二狗被揪得喘不过气,脸都憋紫了,却还是硬撑着狡辩:“马将军,您误会了!这两个是明狗余孽,留着是祸害,说不定还会给吴三桂通风报信!我是来清剿残兵,为陛下立功啊!”
“立功?”马世耀冷笑一声,手一松,把王二狗摔在地上,“我看你是想借着清剿的名义,来抢功吧!京城里谁不知道,你仗着牛丞相的关系,抢百姓的钱财,强占民女——现在还敢打着陛下的旗号胡作非为!信不信我现在就砍了你的头,送到牛丞相面前,让他看看自己的好侄子!”
王二狗趴在地上,吓得浑身发抖,再也不敢狡辩。他知道马世耀的脾气——虽然是大顺的将领,却最恨欺压百姓、违抗命令的人,之前有个小校和他一样抢功,被马世耀一刀砍了头。他忙磕头求饶:“马将军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违抗陛下的命令了!小的这就带队伍走,再也不来德胜门了!”
马世耀看着他那副怂样,心里的火气消了些,抬脚踹在他的屁股上,把他踹出去老远:“赶紧滚!要是再让我看见你在德胜门附近转悠,不管你是不是牛丞相的侄子,我都砍了你的头!”
王二狗连滚带爬地起来,也顾不上拍身上的泥,对着手下的闯军士兵大喊:“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走!”说完,他捂着屁股,头也不回地朝着北京内城的方向跑,临走前还恶狠狠地瞪了城墙上的垛口一眼,却不敢再说一个字。
闯军士兵们也跟着跑,跑的时候还把刚才扔下的梯子也扛走了,生怕马世耀反悔。很快,德胜门城下就恢复了平静,只剩下城根下被炮打瘸的黑马,还在原地嘶鸣。
马世耀看着他们走远,才转身抬头,望向城墙上的垛口,声音比刚才温和了些,不像之前那么冲:“刘参将,王小六,你们没事吧?没被那混小子伤着吧?”
刘忠从垛口后探出头,看见是马世耀,心里有些意外——他以为马世耀和王二狗一样,都是想赶尽杀绝的闯军将领。他愣了愣,才抱了抱拳,声音因为刚才的紧张而有些沙哑:“多谢马将军出手相助,我们没事。”
王小六也跟着探出头,手里还攥着那块粗布,眼睛里带着点感激,小声说:“马将军,谢谢你。”
马世耀笑了笑,左颊的刀疤因为笑容而显得不那么狰狞了。他从马背上的褡裢里掏出两个馒头,用油纸包着,抬手扔到城墙上:“这是我营地里的干粮,还热着,你们拿着吃——我知道你们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就算等吴三桂,也得先活着。”
刘忠看着城墙上的馒头,油纸包得很严实,没沾到泥,还冒着热气。他肚子饿得“咕咕”叫,昨天就啃了点树皮,嘴里还发苦,可他还是犹豫了——这是闯军的干粮,他是大明的参将,能吃吗?
马世耀像是看出了他的犹豫,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复杂:“别犹豫了,就是两个馒头,不沾什么‘顺’还是‘明’的边。我知道你们认大明,认吴三桂,可活着才能等他来,不是吗?”
刘忠看着王小六渴望的眼神,终于点了点头,伸手捡起馒头,递给王小六一个:“吃吧,吃完了才有劲等吴将军。”
王小六接过馒头,小心翼翼地剥开油纸,咬了一口,眼泪突然掉了下来——这是他这几天吃的第一口热乎东西,味道很普通,却让他想起了之前和马三哥、赵二柱一起吃干粮的日子。
马世耀看着城墙上的两人,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他想起昨天在宫里,牛金星拿着新的“追赃”账本,说又抄了三个旧臣的家,杀了二十多口人,最小的孩子才三岁,被扔在巷口喂野狗;想起崇文门城楼上挂着的骆养性首级,已经被乌鸦啄得不成样子;想起自己从米脂出来时,说的是“杀贪官、救百姓”,可现在京城里的百姓,比崇祯在的时候还苦。
他转身要走,又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城墙上的两人——刘忠拿着馒头,却没吃,望着西南方向的北京;王小六一边吃,一边抹眼泪,手里还攥着那块粗布。他们像两尊盼着援军的石像,固执又可怜。
“你们……多保重吧。”马世耀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吴三桂能不能来,不好说;就算来了,这北京城里的乱,也不是他一把刀能解决的。”说完,他翻身上马,带着亲兵往营地里走,背影在灰蒙蒙的天色里,显得格外孤单。
紫禁城的武英殿里,气氛压抑得像要下雨。
李自成正站在殿中央,对着跪在地上的李岩大发雷霆。明黄色的龙袍下摆扫过地上的碎瓷片——那是他刚才摔的青花茶杯,茶叶撒了一地,沾着溅出来的茶水,像泼在地上的血。他手里攥着那支莲花银簪,簪头的莲花纹已经被捏得发变形,上面还嵌着点暗红的血渍,是崇祯的遗物。
李岩刚从山海关赶回来,身上的锦缎袍沾着尘土和路上的泥浆,脸上满是疲惫,眼窝深陷。他单膝跪地,头埋得很低,手里捧着一封被揉得不成样子的劝降旨——旨上沾着泥和血,显然是被吴三桂踩过又扔回来的。他的声音发颤,带着愧疚:“陛下,臣无能,没能说动吴三桂。他……他说您杀了先帝,屠了百姓,是乱臣贼子,就算您封他为平西侯,赐他黄金千两,他也不会降顺。他还说……说要带着关宁铁骑杀进北京,为先帝报仇,砍下您的头挂在午门。”
“废物!都是废物!”李自成一脚踹翻面前的案几,上面的砚台、奏折、地图都摔在地上,墨汁溅在龙袍上,像块丑陋的黑疤。他指着李岩,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里满是怒火,“我给了他平西侯!给了他黄金千两!给了他山海关的兵权!他还不知足!看来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我就不信,他吴三桂的关宁铁骑,能打得过我十万大顺军!”
站在旁边的牛金星忙凑上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手里还拿着个账本,小心翼翼地说:“陛下息怒!吴三桂不识抬举,正好给了咱们出兵的理由!刘宗敏将军已经带五万大军守在卢沟桥,马宝副将又在通州设了埋伏,就算吴三桂插上翅膀,也飞不到北京城下!”
“马宝?你还敢提马宝!”李自成更生气了,指着殿外的方向,声音大得几乎要掀翻殿顶,“刚才探子来报,马宝在通州被吴三桂杀了!两千人马折了一半!刘宗敏是怎么办事的!连个小小的通州都守不住!他是不是老糊涂了!”
牛金星吓得赶紧低下头,不敢再说话,八字胡都跟着颤。他心里却在冷笑——马宝是刘宗敏的人,死了正好,省得刘宗敏手里的兵权太大,将来不好控制。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粗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大刀撞在门框上的“当啷”声。刘宗敏提着他的“破山刀”闯了进来,身上的玄色铠甲沾着血渍(是刚才练兵时杀逃兵沾的),脸上满是怒气,额头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了——他刚收到马宝战死的消息,心里正窝火。
“陛下!吴三桂杀了马宝,折了咱们两千弟兄!末将请战!”刘宗敏单膝跪地,声音像打雷,“请陛下给末将十万大军,末将明天一早就去通州,把吴三桂的头砍下来,给马宝报仇!顺便让那些关宁铁骑看看,咱们大顺军的刀,比他们的还快!”
李自成看着刘宗敏,心里的火气消了些。刘宗敏是他的老兄弟,从米脂揭竿而起就跟着他,打西安、攻太原、破北京,都是刘宗敏冲在最前面,手里的“破山刀”砍死的贪官和明军,比他见过的都多。他深吸一口气,指着地上的地图——通州的位置被墨汁染黑了,像个黑洞。
“好!我给你十万大军!”李自成的声音里带着决断,还有点赌徒的狠劲,“你明天一早就出发,去通州拦住吴三桂!要是让他靠近北京一步,要是你打不过他,就别回来见我——我砍了你的头,给马宝抵命!”
“末将遵令!”刘宗敏大喜,猛地站起身,手里的“破山刀”一挥,差点碰到旁边的柱子,“末将这就去点兵!明天一早就让吴三桂知道,咱们大顺军的厉害!”说完,他转身就往外走,大刀撞在门框上,发出“当啷”的响,震得殿里的灰尘都掉下来。
牛金星看着刘宗敏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阴狠,像毒蛇的信子。他等刘宗敏走远了,才凑到李自成身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挑拨:“陛下,刘将军勇猛是勇猛,可他手握十万大军,要是打赢了吴三桂,那可是大功一件——到时候他功高震主,恐怕会……”
李自成的眉头皱了起来,心里动了动。他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刘宗敏是老兄弟,可权力这东西,能让亲兄弟反目。当年他和张献忠,不也是从兄弟变成了敌人?他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你说得有道理。让宋献策来,给我算一卦,看看这一战的吉凶,也看看……刘宗敏是不是真的忠心。”
牛金星心里暗喜,忙躬身退出去,去叫宋献策。
很快,宋献策就来了,手里攥着个龟甲,龟甲上的裂纹是昨天算卦时崩的。他穿着件道袍,头发用木簪挽着,脸上堆着神秘的笑,走到李自成面前,躬身行礼:“陛下召贫道来,是要算卦?”
“嗯。”李自成点点头,指了指地上的地图,“算算我大顺军和吴三桂的这一战,能不能赢;再算算……刘宗敏会不会忠心于我。”
宋献策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手里的龟甲摇晃着,发出“哗哗”的响。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他睁开眼睛,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变得严肃:“陛下,贫道刚算了一卦,卦象是‘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此战虽有凶险,死伤惨重,但最终能胜。只是……”
“只是什么?”李自成赶紧追问,心里的弦绷得紧紧的。
宋献策故意顿了顿,眼神扫过殿里的碎瓷片,声音压得很低:“只是此战需要一位‘贵人’相助,才能化险为夷。这位贵人,不在南,不在北,而在东——正是东北的清军,多尔衮。要是能和清军联手,夹击吴三桂,定能大胜;要是没有这位贵人相助,就算赢了,也会折损大半兵力,元气大伤。”
“你疯了!”李自成的脸瞬间沉下来,指着宋献策的鼻子,气得声音都变了,“清军是蛮夷!是抢咱们中原江山的贼!我怎么能和他们联手?就算打赢了吴三桂,他们也会赖在中原不走,到时候咱们不仅要对付吴三桂,还要对付清军,更麻烦!”
牛金星忙上前打圆场,拉着宋献策的袖子,对着李自成躬身:“陛下息怒!宋先生只是按卦象说话,没有别的意思!咱们大顺军兵强马壮,就算没有清军相助,也能打赢吴三桂,您别往心里去!”
宋献策也忙跪下磕头,声音里带着惶恐:“陛下恕罪!贫道只是据实禀报卦象,并无撺掇陛下联清之意!求陛下饶命!”
李自成看着跪在地上的宋献策,又看了看旁边的牛金星,心里乱得像麻。和清军联手?他不愿意,那是认贼作友,会被天下人骂;可要是不联手,刘宗敏带十万大军去通州,能不能打赢吴三桂还不好说——关宁铁骑在宁远打过硬仗,不是他那些抢惯了钱财的士兵能比的。
他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行了,都下去!让我一个人想想!”
牛金星和宋献策忙退出去,殿门关上的瞬间,李自成颓然坐在龙椅上,手里还攥着那支莲花银簪。窗外的风刮得很紧,吹得殿角的铜铃“叮叮”响,像在催他做决定。
风从殿外吹进来,带着三种声音:
一是通州的马蹄声——关宁铁骑休整完毕,正朝着顺义奔去,“断水刀”的刀光映着沙尘,像团燃烧的火;
二是德胜门的风声——刘忠和王小六趴在垛口后,一个拿着没吃的馒头望北京,一个攥着粗布抹眼泪,风卷着他们的叹息,飘得很远;
三是紫禁城的铜铃声——李自成坐在龙椅上,手里转着莲花银簪,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心里的挣扎比殿外的风还乱。
而更远处的东北,盛京的大政殿里,多尔衮正站在地图前,手里拿着清军斥候送来的密报——上面写着“吴三桂杀马宝,
往顺义进发;李自成欲派刘宗敏带十万军阻截”。他穿着镶黄旗的蟒袍,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对着身边的阿济格和多铎说:“好戏要开场了!让阿济格带三万兵,悄悄跟在吴三桂后面;多铎带两万兵,守在山海关外——等吴三桂和刘宗敏打起来,两败俱伤的时候,咱们就出兵,先取通州,再进北京!这大明的江山,很快就是咱们大清的了!”
阿济格和多铎忙抱拳,脸上满是兴奋:“大汗英明!咱们这就去点兵,等着捡现成的!”
风卷着沙尘,从东北吹到华北,吹到北京的上空。通州的烽火已燃,燕城的暗流汹涌,天下的刀都已出鞘,而命运的天平,正朝着无人能预料的方向,缓缓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