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谦的出现，像一颗投入粘稠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缓慢却不容忽视。
他摒弃了副院长办公室的舒适，反而在护士站旁边隔出了一个小小的工作角落，美其名曰“贴近一线”。
这举动本身，就带着一种对旧有权力结构的无声嘲讽。
洛言很快发现，这位新任监督员的“观察”与林莫截然不同。林莫试图理解、分析，带着治愈的目的。
而魏谦，他的目光更像是在扫描，在取证，带着一种剥离了情感且近乎冷酷的审视。
他似乎不相信任何表面的平静，执意要挖掘底层的真实……无论那真实多么丑陋。
这种目光，让洛言感到……亲切，某种程度上，他们似乎是同类，都在“观察”。
只是，魏谦观察是为了揭露，为了某种他所信奉的“公义”。而洛言观察，只是为了欣赏那黑暗本身绽放的过程。
这就使得他们潜在的互动，充满了微妙而危险的可能性……魏谦并没有急于找洛言谈话。
他先是花了很多时间翻阅高文斌事件留下的混乱档案，与不同的人进行看似随意的闲聊。
但洛言能感觉到，那些闲聊都带着明确的目的性，魏谦在试图拼凑出事件的全貌，尤其是那个“匿名举报者”以及在其中扮演了关键角色的“特殊病人”，洛言自己。
几天后，魏谦开始了他的“病人访谈”。
他并没有使用诊疗室，而是在活动区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拉把椅子坐下，与病人进行非正式的对话。
轮到洛言时，魏谦脸上带着那种标志性且略带嘲讽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如刀……
“洛言，对吗？我是魏谦，新来的监督员。”他开门见山，没有多余的寒暄，“随便聊聊，不用紧张。”
洛言乖巧地点头，坐在他对面，双手安静地放在膝盖上，眼神低垂，扮演着那个标准且温顺的病人形象。
魏谦没有问常规的病情，而是仿佛闲聊般提起：“最近院里发生了不少事啊。高副院长……唉，真是没想到。”
他叹了口气，语气却听不出多少惋惜，更像是一种引导，“我听说，他之前好像对你特别‘关注’？”
一个问题，直接刺向核心，洛言抬起眼，眼神里适时地流露出些许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他轻轻摇头，声音细微：“我……我不太清楚……高院长……他只是让我按时吃药。”
完美的回避，符合一个被吓坏且不愿回忆痛苦经历的病人反应。
魏谦盯着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更加专注，仿佛在分辨这层脆弱外壳的真伪，“是吗？可我听到一些说法，说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情。”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比如，老陈女儿照片的事？还有周教授的那些……预言？”
他果然做了功课，将几件看似孤立的事件，与洛言隐约地联系了起来。
洛言的心脏平稳地跳动着，没有丝毫紊乱，他甚至有些欣赏魏谦的敏锐。但欣赏归欣赏，游戏还要继续。
他瑟缩了一下，将头垂得更低，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喃喃：“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吵架，打架……我好害怕……张叔叔他们也很凶……”
他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纯粹的环境受害者，一个被混乱波及且无助的旁观者。
他巧妙地避开了魏谦问题的实质，反而将话题引向了张松等护工在高文斌时期的高压管理，这是事实且更容易验证，也能转移魏谦的注意力。
魏谦靠回椅背，手指轻轻敲着膝盖，没有说话。他审视着洛言，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闪烁着评估的光芒。
他显然没有完全相信洛言的表演，但也没有找到明显的破绽。
眼前这个年轻人表现出来的恐惧和无助，太符合一个在精神病院这种环境下挣扎求存的弱者形象了。
“害怕是正常的……”魏谦最终说道，语气听不出情绪，“以后有什么事情，或者看到什么不对的，可以来找我。”他递过来一张简单印着名字和内线号码的卡片。
洛言怯生生地接过卡片，像捧着什么烫手的东西，小声道谢。
访谈结束……洛言起身离开，步伐带着恰到好处的仓促和不安。
走出几步后，他脸上那副脆弱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平静，他指尖摩挲着那张粗糙的名片。
“来找我？”他在心底无声地冷笑，这邀请，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诱饵。
魏谦想把他当成一个信息源，一个可以撬开病院秘密的钥匙。
“有趣……把他当成了工具……”
洛言将名片随手塞进病号服的口袋，仿佛那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
他并不介意被当成工具，工具，也可以反过来利用使用者。
魏谦想挖掘黑暗，那他就给他黑暗。只是，这黑暗的形态指向的目标，将由他洛言来决定。
他已经开始构思，该如何利用魏谦这把新得来的“刀”，去雕琢哪些尚未完成的“作品”。
“是继续挖掘张松内心深处那点可怜的怨毒？还是引导这位监督员去关注那些被药物和麻木所掩盖，更细微的绝望？”
比如，那个因为家庭抛弃而彻底封闭自我的年轻女孩？或者，那个总是重复着“我是个错误”，自我厌恶到极致的男人？
每一个灵魂都是一座等待被“欣赏”的黑暗矿藏，洛言抬起头，看着活动室里斑驳的天花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且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魏谦的出现，打破了高文斌离去后的乏味。新的观察者就位，新的游戏棋盘已经铺开……
而他，很乐意陪这位自以为是的监督员，好好玩一玩。让他亲眼看看，他所追求的“真实”，究竟是何等令人战栗的模样。
这场观察者与被观察者之间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洛言，依旧是那个隐藏在幕布之后，掌控着灯光与音效的导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