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庄的第十六场桃花雨落下时,阿捷正在后山采药。她指尖捏着一株带露的薄荷,耳尖忽然捕捉到庄子入口传来的马蹄声——不是庄户们熟悉的老马踏泥声,而是带着制式马鞍的骏马,蹄声沉实,且一来便是三匹,在这静谧的春日里显得格外突兀。
凌捷直起身,将薄荷塞进竹篮,顺着青石小径往下走。刚拐过那棵歪脖子柳树,便看见张嬷嬷正站在院门口,对着三个身着玄色劲装的男子躬身说话。那三人腰间都系着银质腰牌,牌上刻着的“镇国公府”四个字,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阿捷的心猛地一跳,握着竹篮的手指不自觉收紧,指节泛白。
“嬷嬷,这是国公爷的手谕,”为首的男子双手递过一卷明黄封皮的信纸,声音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夫人近来身子虽安,但总念着姑娘,国公爷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接姑娘回京。”
张嬷嬷接过手谕,指尖微微发颤。她展开信纸,凌渊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字字句句都透着对阿捷的牵挂,可末尾那句“三日内启程,不得延误”,又藏着国公府主人惯有的决断。她抬头看向凌捷,眼神复杂——有担忧,有不舍,还有一丝隐秘的释然。十六年了,她守着这个秘密,像守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如今终于到了交出去的时候。
“阿捷,过来。”张嬷嬷朝她招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凌捷走过去,目光落在那卷手谕上,又快速移开,看向那三个劲装男子:“我从未去过京城,也不认识什么国公爷,为何要跟你们走?”她的声音平静,可紧握竹篮的手却泄露了情绪——这些年,张嬷嬷对京城的讳莫如深,商人偶尔提及的镇国公府,还有自己夜里常做的、关于朱红大门的梦,都在这一刻交织在一起,指向一个她不敢深究的答案。
为首的男子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个乡野长大的姑娘竟有如此镇定的气度。他顿了顿,放缓语气:“姑娘是国公爷和夫人的亲生女儿,当年因特殊缘由暂居此处,如今是时候回家了。”
“亲生女儿?”凌捷重复着这四个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胀。她看向张嬷嬷,见张嬷嬷红着眼眶点头,那些藏在心底的疑惑,那些关于“我是谁”的追问,终于有了答案。原来她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原来她也有血脉相连的亲人,原来那个遥远的京城,真的有等着她回去的家。
三日后,凌捷告别了清溪庄的乡邻。石头早已成了庄里的壮小伙,他捧着一筐晒干的野果塞给阿捷:“阿捷,到了京城要是不习惯,就回来,清溪庄永远是你的家。”老秀才也来了,给了她一本亲手批注的《论语》,再三叮嘱她“虽在富贵场中,勿失赤子之心”。凌捷一一收下,对着熟悉的人和景深深鞠躬,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说道:我有空会回来看看你们的。
石头和一众父老乡亲们点了点头,挥挥手。
张嬷嬷陪着凌捷一同上京。马车驶离清溪庄时,凌捷掀开车帘,看着熟悉的青山绿水渐渐远去,心里既有对过往的不舍,也有对未来的忐忑。张嬷嬷握住她的手,轻声说:“别怕,夫人是个极好的人,定会疼你的。”
马车行了五日,终于抵达京城。刚进城门,凌捷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宽阔的街道两旁,商铺林立,绸缎庄的幌子随风飘扬,首饰铺的橱窗里摆满了亮晶晶的珠宝,街上行人往来如梭,马车轿子络绎不绝,比商人描述的还要热闹十倍。她正看得入神,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夫高声道:“姑娘,国公府到了!”
凌捷深吸一口气,跟着张嬷嬷走下马车。抬头望去,一座气派非凡的府邸出现在眼前——朱红的大门高达丈余,门上镶嵌着铜制的门钉,排列整齐,门檐下悬挂着鎏金的匾额,上面“镇国公府”四个大字龙飞凤舞,透着威严与华贵。门两侧站着身着盔甲的侍卫,目光炯炯,气势凛然。
就在这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身着锦裙的妇人快步走了出来。她约莫四十岁年纪,容貌秀丽,气质温婉,虽眼角有淡淡的细纹,却更显端庄。她的目光落在阿捷身上,先是一怔,随即眼眶就红了,快步走上前,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凌捷的脸颊,又怕惊扰了她:“你……你就是凌捷?”
凌捷看着她,觉得心里某个角落变得柔软起来——这就是她的母亲吗?和梦里那个模糊的身影渐渐重合。她点了点头,轻声喊了一句:“娘。”
妇人闻言,眼泪瞬间落了下来,一把将阿捷抱进怀里,哽咽道:“我的女儿,娘终于等到你了……这些年,让你受苦了。”她的怀抱温暖而柔软,带着淡淡的兰花香,阿捷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也伸出手,轻轻抱住了她。
这时,一个身着藏青色锦袍的男子走了出来。他身姿挺拔,面容刚毅,虽已年过四十,却依旧英气逼人,正是镇国公凌渊。他看着相拥而泣的母女,眼底满是愧疚与疼惜。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妇人的背,又看向凌捷,声音低沉而温和:“回来就好,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凌捷看着凌渊,心里百感交集。她知道,当年将她送走,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她点了点头,喊了一声:“爹。”
凌渊闻言,眼眶也红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对身后的丫鬟说:“快,带小姐去‘汀兰院’歇息,让厨房备些小姐爱吃的点心。”
汀兰院是特意为凌捷准备的院落,院里种满了兰花,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香气。房间里的陈设精致而温馨,梳妆台上摆着崭新的首饰,衣柜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锦裙,都是按照凌捷的尺码准备的。丫鬟们手脚麻利地为阿捷倒茶、整理行李,态度恭敬却不谄媚。
可凌捷看着这陌生的一切,心里却有些不安。她从小在清溪庄长大,习惯了田埂上的泥土香,习惯了庄邻们的笑语欢声,如今突然置身于这富丽堂皇的国公府,反而觉得浑身不自在。张嬷嬷看出了她的心思,轻声安慰道:“慢慢就习惯了,夫人和国公爷都很疼你,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接下来的日子,凌捷开始慢慢适应国公府的生活。凌渊和夫人对她极尽疼爱,几乎是有求必应。夫人每天都会来看她,给她讲京城的趣事,教她辨认珠宝首饰,还亲自为她挑选布料做新衣裳。凌渊也时常会来汀兰院,陪她下棋、读书,听她讲清溪庄的生活,偶尔还会教她一些骑马射箭的技巧——他发现,阿捷不仅聪明,学东西还特别快,骑马时身姿矫健,一点也不输男孩子。
可国公府的规矩,却让阿捷有些头疼。吃饭时要注意坐姿,说话时要拿捏分寸,见人要行礼问安,连走路的速度都有讲究。有一回,她因为急于去花园看新开的牡丹,走得快了些,就被管事嬷嬷轻声提醒“姑娘身份尊贵,当行止端庄,不可失了仪态”。阿捷虽点头应下,心里却觉得有些束缚。
更让凌捷不自在的,是府里其他人的目光。虽然下人们对她恭敬有加,但她总能感觉到,有些丫鬟仆妇看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和探究。还有那些远房亲戚,得知她回京的消息后,纷纷上门拜访,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稀有的物件,嘴里说着客套的话,却总绕着“在乡下住了十六年”这个话题打转。
凌捷并不在意这些,她只是按照老秀才的叮嘱,守着自己的本心,安静地过着日子。她依旧喜欢看书,汀兰院的书房很快就被她摆满了各类书籍;她也依旧喜欢摆弄草药,在院子里开辟了一小块地,种上了薄荷、金银花等常用草药;有时她还会跟着张嬷嬷,去府里的厨房帮忙,做几道清溪庄的家常菜,让凌渊和夫人尝鲜。
凌渊和夫人看在眼里,越发疼惜这个女儿。夫人常常对凌渊说:“阿捷这孩子,性子沉稳,又懂事,比我想象中还要好。”凌渊也点头,心里却隐隐有些担忧——当年老道的话,他从未忘记。阿捷回京后,府里虽一切安好,可他总觉得,平静之下似乎藏着什么,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这天,宫里传来消息,皇后要在御花园举办赏花宴,邀请京中适龄的公子小姐参加,镇国公府也在受邀之列。夫人得知后,十分高兴,连忙拉着阿捷去挑选衣裳首饰,想要让她在赏花宴上好好露露脸,认识些同龄的朋友。
凌捷却有些犹豫:“娘,我从未参加过这样的宴会,怕失了礼数,给家里丢脸。”
夫人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傻孩子,有娘在呢,而且你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再说了,你是镇国公府的小姐,本就该去见见这些场面,认识些朋友,总不能一直待在府里。”
凌渊也说:“去吧,就当是去玩玩,放松一下,有什么事,爹会为你做主。”
凌捷见爹娘都这么说,便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赏花宴的前一天,夫人特意请了宫里的嬷嬷来教阿捷宫廷礼仪。从如何行礼,到如何与人交谈,再到如何品茶、赏花,嬷嬷都一一细致教导。凌捷学得很认真,很快就掌握了要领。嬷嬷看着她,忍不住对夫人夸赞道:“小姐真是聪慧过人,这般悟性,老奴还是第一次见。”
夫人听了,笑得合不拢嘴,越发觉得阿捷给自己长脸。
赏花宴当天,凌捷身着一袭水绿色的锦裙,裙摆上绣着淡淡的兰花,头上戴着一支白玉簪,简单却雅致。她跟在凌渊和夫人身后,走进了皇宫的御花园。御花园比国公府的花园还要大上数倍,奇花异草遍地都是,假山流水相映成趣,远处还有亭台楼阁点缀其间,宛如仙境。
前来赴宴的公子小姐们都穿着华丽的衣裳,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笑风生。阿捷跟着爹娘向皇后请安后,便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她不太习惯这样热闹的场合,正想着找个安静的地方待着,忽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你就是镇国公府刚从乡下接回来的那位小姐吧?”一个穿着粉色衣裙的少女走了过来,她容貌娇俏,眼神却带着几分审视,“我叫李婉儿,是礼部尚书家的女儿。”
凌捷礼貌地颔首:“你好,我叫凌捷。”
李婉儿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凌捷?这名字倒是简单。听说你在乡下住了十六年,不知道乡下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每天都要种地、喂猪啊?”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个公子小姐听到,引得他们纷纷侧目,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和戏谑。
凌捷心里有些不舒服,却没有生气。她平静地看着李婉儿,说:“乡下有乡下的好,春天可以采野菜,夏天可以听蝉鸣,秋天可以捡枫叶,冬天可以看雪景。种地喂猪也是生活的一部分,靠自己的双手吃饭,没什么不好。”
她的话不卑不亢,既没有贬低乡下,也没有迎合旁人,让周围那些看热闹的人都愣了一下。李婉儿也没想到凌捷会这样回答,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又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
“婉儿,不得无礼。”一个身着月白色锦袍的少年走了过来,他面容俊朗,气质温润,对着阿捷拱手行礼,“抱歉,舍妹年幼无知,说话冲撞了小姐,还望小姐海涵。我叫李景元,是李婉儿的哥哥。”
凌捷连忙回礼:“公子客气了,我并未放在心上。”
李景元看着凌捷,眼里带着几分欣赏:“早就听说镇国公府的小姐聪慧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知小姐是否愿意赏脸,一同去那边看看牡丹?”
凌捷点了点头,跟着李景元向牡丹花丛走去。李婉儿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服气,却也不敢再上前挑衅。
走到牡丹花丛旁,李景元笑着说:“方才舍妹多有冒犯,还请小姐不要介意。京中有些公子小姐被家里宠坏了,说话难免有些任性。”
凌捷摇摇头:“没关系,我知道她没有恶意。”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阿捷和李景元对视一眼,连忙走了过去,只见一群人围着一个水池,神色慌张。原来是吏部侍郎家的公子不小心掉进了水池里,那水池虽不深,可他不会游泳,正在水里挣扎。
周围的公子小姐们都慌了神,有的大喊“来人啊”,有的吓得往后退,却没人敢下水救人。凌捷见状,来不及多想,快步走到水池边,脱下外面的锦裙,只穿着里面的素色衬裙,纵身跳进了水池里。
初春的池水还带着刺骨的寒意,阿捷跳进水里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很快定了定神,游到那公子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用力将他往岸边拉。那公子吓得浑身发抖,拼命挣扎,反而给阿捷添了不少麻烦。凌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将他拉到岸边。
李景元连忙上前,将那公子从水里拉了出来。周围的人也纷纷围了上来,有的递毛巾,有的喊太医。凌捷从水里爬上来,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颤。李景元见状,连忙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凌捷身上,关切地问:“小姐,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偏殿休息一下?”
凌捷摇了摇头,刚想说话,忽然看到不远处的亭子里,皇后正带着一群人看着这边,凌渊和夫人也在其中,脸上满是担忧。她心里一紧,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怕是又惹麻烦了。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皇后走了过来,看着她,眼里带着几分赞许:“镇国公府的小姐,真是勇敢过人。危难之际,不顾自身安危救人,这份胆识,比许多男儿都强。”
凌渊和夫人松了一口气,连忙上前,夫人拉着阿捷的手,心疼地说:“我的女儿,怎么这么傻,冻坏了可怎么办?”
凌捷看着皇后的赞许,看着爹娘的心疼,心里忽然觉得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