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搬进幸福里小区3栋702那天,天阴得像浸了水的墨布。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三盏,他提着24寸的行李箱往上走,轮子碾过台阶缝隙时“咔嗒”一声卡主,低头去拽的瞬间,指尖蹭到了台阶边缘——不是水泥该有的粗糙,是种滑腻的凉,像摸了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肥肉。他抬头看,701的门缝里漏出点昏黄的光,却没听见半点人声,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楼梯间撞来撞去,像有人跟在后面,踩着他的影子轻轻走。
房东是个穿花衬衫的中年男人,在楼下把钥匙递给他时,眼神总往3栋门口瞟,说话也颠三倒四:“房子……反正就这价,你要是住得不舒服,提前说,但押金……得住满三个月才退。”陈默当时没多想,只当是房东抠门,直到晚上收拾行李时,才听见楼下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是麻将声,却不是巷口棋牌室该有的热闹,闷得发沉,像有人在水里搓牌,每一下都裹着湿冷的潮气,顺着窗户缝往屋里钻。
他是刚毕业的应届生,在建国路的广告公司做设计,工资扣完房租只剩两千三。702的阳台朝西,下午能晒着点太阳,他本来挺满意,直到第二天早上出门,看见一楼棋牌室的门——深棕色的木门,上面贴的“开业大吉”红纸上爬满了黑霉,门把手包浆发亮,摸上去却凉得刺骨,像攥着块冰。门没关严,留了道缝,他路过时往里瞥了一眼,看见柜台后坐着个女人,穿黑色针织衫,扎着低马尾,脸白得没一点血色,正低头擦着什么,手里的布子浸成了暗红。
“陈默!”身后有人喊他,是同事李薇。姑娘个高,扎着高马尾,手腕上戴着个旧玉镯,据说是她妈走之前给的,平时碰都不让人碰。“发什么呆呢?赶紧走,迟到要扣全勤的!”陈默收回目光,跟她往小区外走,随口提了句楼下的棋牌室,李薇却愣了一下,说:“那棋牌室不是五年前就烧了吗?我上周问物业,物业说一直没租出去啊。”
这话让陈默心里咯噔一下,可当天晚上加班到十点,他走回3栋时,却看见一楼的棋牌室亮着灯,“哗啦”的麻将声比前一天更清晰。他站在楼下看了会儿,没敢靠近,转身往楼梯间走,刚上到二楼,就听见身后传来“吱呀”一声——是棋牌室的门开了。他僵着脖子回头,看见那个穿黑针织衫的女人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个搪瓷盆,盆里的水晃着,映出点暗红的光。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牵了牵,没说话,转身又把门关上了。
周五晚上,李薇硬拉着他去“放松放松”,同行的还有策划部的张磊和行政部的王姐。张磊爱吹牛,一路上都在说“我打麻将从没输过”,王姐则一直揉着太阳穴,说“最近总失眠,半夜总听见有人敲我家门”。走到3栋楼下,李薇指着棋牌室的门说:“就是这儿,我上周路过看见开了,老板姓方,人挺和气。”
陈默站在门口,没敢推门。那扇木门比白天看时更旧,门缝里渗着点黑褐色的东西,像干涸的油渍。李薇推了他一把,门“吱呀”开了,一股混合着烟味、汗味和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他直咳嗽。屋里摆了两张麻将桌,靠门的那张围了四个人,其中一个穿灰夹克的老头背对着门,肩膀抖得厉害,像是在哭。靠里的那张空着,桌布是暗绿色的,边角处破了个洞,露出下面的木板,黑黢黢的,像烧过的痕迹。
“方老板,加桌!”李薇喊了一声。柜台后的女人抬起头,正是陈默前晚看见的那个——还是黑针织衫,低马尾,脸白得吓人。她指了指里屋的空桌,声音轻得像飘在空气里:“牌在抽屉里,自己拿。开水在壶里,要喝自己倒。”陈默注意到,她的左手食指少了一截,只剩个光秃秃的指根,泛着青白色的肿。
张磊先走到里屋,拉开桌下的抽屉,“哟”了一声:“这牌看着挺老啊。”说着就把麻将往外拿,“哗啦”一声,那声音像碎玻璃在磨,听得陈默耳膜发紧。他凑过去看,麻将是深绿色的,上面的刻痕里嵌着点暗红的东西,指甲抠都抠不下来。“这牌怎么这么凉?”陈默拿起一张“九条”,指尖瞬间传来一阵刺骨的冷,像攥着块浸了尸水的冰。
“凉才好啊,夏天摸着舒服。”张磊笑着把牌打乱,开始洗牌。李薇坐东,张磊坐西,王姐坐南,陈默只能坐北。他刚坐下,就觉得椅子腿有点晃,低头一看,椅脚陷在地板的一道裂缝里,裂缝里渗着点黑褐色的水,黏糊糊的,蹭在鞋底上,像没干的血。
第一把牌,陈默抓的全是散牌,李薇却顺得很,没几分钟就胡了个“对对胡”。她把牌推倒时,陈默眼角余光瞥见靠门那桌的灰夹克老头转了过来——老头的脸皱得像树皮,左眼下面有块疤,一直拉到嘴角。他盯着陈默的位置看,眼神直勾勾的,像要把陈默看穿。
“那是老周,”王姐压低声音,往陈默这边凑了凑,“听说以前是开服装厂的,五年前厂子着了火,老婆孩子都没了,之后就天天在这儿打麻将,从天黑坐到天亮。”陈默“哦”了一声,手里的牌却差点掉在桌上——他刚摸起一张“五万”,牌面上的暗红痕迹突然动了一下,像有血在里面流。
“发什么呆呢?该你出牌了。”张磊催了一句。陈默赶紧把“五万”打出去,眼角却一直瞟着老周。老周还在看他,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可屋里的麻将声太吵,根本听不清。直到第二把牌,陈默又抓了张“九条”——还是之前那张,刻痕里的暗红更明显了,指尖蹭到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点黏腻,像没干的血。
“我去倒杯水。”陈默站起来,想趁机透透气。他走到柜台前,看见方老板正低头擦着一个搪瓷杯,杯子上印着“幸福里棋牌室”的字样,杯口缺了个角,里面的水泛着暗红。“方老板,这棋牌室……以前是不是烧过?”陈默忍不住问。
方老板的手顿了一下,抬头看他,眼神里没一点光:“烧过。五年前,十月十七号,里屋的桌布先着的火,烧了三个小时才灭。”陈默的后背瞬间出了层冷汗——今天就是十月十七号。他还想再问,却听见里屋传来张磊的喊声:“陈默!快点!该你摸牌了!”
他匆匆倒了杯开水,转身往回走。路过靠门那桌时,老周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老头的手凉得像冰,指节上全是裂口,渗着点血。“别坐北位,”老周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木头,“那位置……死过人。”陈默想挣脱,可老周的手抓得太紧,直到方老板走过来,轻轻拍了拍老周的肩膀:“周叔,别吓着年轻人。”老周才松了手,眼神里满是恐惧,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回到牌桌前,陈默的心还在跳。他想换位置,可李薇和张磊都不同意,王姐也打了个哈欠:“老周就是神神叨叨的,你别理他。我困了,再打两把就走。”陈默没办法,只能坐回北位。可接下来的牌局,越来越不对劲——他明明刚出过“二饼”,张磊却能摸出张“二饼”胡牌;王姐说自己没碰过“三条”,牌堆里却凭空多了一张;墙上的挂钟明明指着十一点,李薇看手机却说已经凌晨一点了,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跳得飞快,一分钟能跳成十分钟。
更怪的是,屋里的烟味越来越浓,混着股焦糊味,像有人在烧塑料。陈默咳嗽着抬头,看见天花板上的灯泡开始晃,光影在墙上投出奇怪的影子,像有人在跳舞。“你们有没有闻见什么味道?”陈默问。李薇和张磊都摇头,王姐却突然脸色苍白,指着桌布的破洞说:“那……那下面是什么?”
陈默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桌布破洞下的木板上,正渗着黑褐色的水,水越积越多,慢慢漫到了麻将牌上。张磊伸手去擦,刚碰到水就叫了一声:“这水怎么这么烫?”陈默也伸手试了试,却只觉得刺骨的凉——明明是同一片水,两个人摸起来却是两种温度。
就在这时,靠门那桌的人突然散了,老周起身往门口走,路过陈默桌时,又停住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麻将牌,放在陈默面前——是张“九条”,和陈默手里的那张一模一样,刻痕里的暗红还在渗。“拿着,”老周的声音带着哭腔,“等会儿听见敲门声,千万别开。”说完他就走了,木门“吱呀”一声关上,屋里的灯突然闪了三下,灭了。
“操!怎么停电了?”张磊骂了一句,掏出手机开手电筒。光柱照在桌上,陈默突然看见,桌布上的黑褐色水正慢慢聚成一个手印——是女人的手,五指并拢,指根处有个明显的缺角,像少了根手指。“啊!”王姐突然尖叫起来,指着陈默的身后,“那……那是什么!”
陈默猛地回头,看见里屋的墙角站着个女人,穿黑色针织衫,扎着低马尾,脸白得没血色——是方老板。可她明明刚才还在柜台后,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更怪的是,她的身体是透明的,光柱能直接穿过去,落在墙上的影子却不是她的样子,而是个浑身是火的女人,正举着一张麻将牌,往嘴里塞。
“方老板?你怎么在这儿?”张磊的声音发颤。女人没说话,只是慢慢往陈默这边走,每走一步,脚下就留下一个黑褐色的脚印。陈默想站起来,腿却像灌了铅,动不了。他看见女人的左手——食指少了一截,和方老板一模一样,可她的手腕上,却戴着个旧玉镯,是李薇一直戴的那个!
“李薇,你的玉镯……”陈默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李薇的手腕空了,她自己也愣了,摸着手腕说:“我的玉镯呢?刚才还在啊!”女人走到陈默面前,弯下腰,脸离他只有一尺远。陈默能闻到她身上的焦糊味,能看见她头发里的火星,能听见她喉咙里发出的“滋滋”声,像肉在火上烤。
“你是谁?”陈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女人笑了,嘴角咧得很大,露出两排黑黢黢的牙:“我是刘梅。五年前的今天,他们说我作弊,把我锁在这屋里,放了火。”她指了指李薇、张磊和王姐,“他们三个,还有老周,还有一个没到的,都是当年放火烧我的人。”
王姐突然瘫在椅子上,哭着说:“不是我!是老周逼我的!他说你赢了他的钱,要把你赶走!”张磊也慌了,掏出手机想报警,却发现手机没信号。刘梅慢慢走到张磊面前,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张磊突然尖叫起来,手腕上瞬间起了一层水泡,像被火烫过。“五年前,你就是这么抓着我的手,把我按在火里的。”刘梅的声音轻得像飘,却带着刺骨的冷。
陈默趁机站起来,拉着李薇往门口跑。可刚跑到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哗啦”一声——是麻将牌掉在地上的声音。他回头看,看见王姐躺在地上,手里攥着一张“九条”,嘴角渗着黑血。张磊则趴在桌上,背对着他,衣服后面烧出了个大洞,露出的皮肤是黑的,像被烧焦了。
“跑不掉的。”刘梅站在他身后,声音贴着他的耳朵。陈默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带着焦糊味,吹在脖子上,像火在烧。他猛地推开李薇,说:“你快跑!”李薇却没动,眼神直勾勾的,指着陈默的口袋:“你的口袋里……是什么?”
陈默低头,看见自己的口袋里露出一张麻将牌的角——是老周给他的那张“九条”。他刚想拿出来,就觉得口袋里传来一阵刺骨的冷,像有冰在里面化了。他伸手去摸,摸到的却不是麻将牌,而是一只手——凉得像冰,指根处缺了一截,正抓着他的手腕。
“还差一个。”刘梅的声音在他耳边响,“凑齐五张‘九条’,我就能走了。”陈默想喊,却发不出声音。他看见李薇慢慢倒在地上,手里也攥着一张“九条”,和王姐、张磊手里的一模一样。他还看见里屋的麻将桌下,慢慢冒出四具骸骨,每具骸骨的手里都攥着一张“九条”,刻痕里的暗红还在渗,像血。
“你是第五个。”刘梅的手抓住了他的脖子,越来越紧。陈默的视线开始模糊,他看见刘梅的脸慢慢变成了方老板的样子,又慢慢变成了自己的样子——脸白得没血色,左手食指少了一截,手里攥着一张“九条”。他还听见了敲门声,“咚、咚、咚”,很轻,像有人用指甲敲门。
“别开门。”老周的声音在他耳边响,可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了。他慢慢走到门口,拉开门——门外空无一人,只有一张“九条”放在地上,刻痕里的暗红渗在水泥地上,像一条小蛇,慢慢爬向他的脚边。
第二天早上,小区里来了警察。3栋楼下围满了人,有人说看见702的灯亮了一夜,有人说半夜听见了麻将声,还有人说看见一个穿黑针织衫的女人从一楼走出来,手里攥着五张麻将牌,都是“九条”。
警察撬开棋牌室的门时,屋里空无一人,只有两张麻将桌,靠里的那张桌布破了个洞,下面的木板上渗着黑褐色的水,水里面泡着五张“九条”,刻痕里的暗红还在渗。柜台下藏着个信号干扰器,旁边放着个搪瓷盆,盆里的布子是暗红的,上面绣着个“梅”字。
房东被警察问讯时,才说了实话:“五年前那把火,死的是棋牌室老板刘梅,她手里攥着五张‘九条’,说是那五个赌徒欠她的。后来那五个赌徒也不见了,有人说他们跑了,有人说他们被刘梅的鬼魂抓了……我这房子,前租客没住满一周就走了,说半夜听见有人敲窗户,还看见阳台上有张麻将桌。”
警察在3栋的楼梯间里找到了陈默的行李箱,轮子卡在台阶缝里,上面沾着黑褐色的水。702的门没锁,屋里空无一人,只有阳台上摆着一张麻将桌,桌布是暗绿色的,边角破了个洞,上面放着五张“九条”,刻痕里的暗红还在渗,像血。
半个月后,幸福里小区3栋又挂出了租房的牌子。新租客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搬进702那天,天也是阴的。她收拾行李时,听见楼下传来“哗啦”的麻将声,闷得发沉,像有人在水里搓牌。她走到阳台,看见楼下的棋牌室亮着灯,柜台后坐着个穿黑针织衫的女人,正低头擦着什么,手里的布子是暗红的。
“姑娘,”女人抬头看她,嘴角牵了牵,“要不要下来打麻将?还差一个人。”小姑娘笑了笑,说:“好啊,等我收拾完就来。”她转身回屋,没看见女人的左手食指少了一截,也没看见阳台上的麻将桌下,正渗着黑褐色的水,慢慢漫到了她的行李箱边,像一条小蛇,爬向她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