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阳搬进城角巷21号院3楼那天,傍晚的雨还没停。淅淅沥沥的雨丝打在防盗窗上,溅起的水花顺着铁栏往下淌,在墙根积成一小滩黑黢黢的水,像谁没擦干净的眼泪。楼道里的声控灯得重重跺三下才肯亮,灯光昏黄得像泡了三年的老茶,照在墙皮剥落的地方,能看见里面渗着的黑霉,一圈圈晕开,像无数只缩着的手。
房东是个穿灰布衫的老太太,头发白了大半,递钥匙时指节上的老年斑格外扎眼。她攥着钥匙不肯松,盯着陈阳的脸看了半天,才哑着嗓子说:“这房子……前租客走得急,书桌抽屉里留了点东西,你要是不嫌弃,就自己处理。”陈阳当时满脑子都是“房租比周边便宜三百”,没心思多问,只当是租客落下的杂物。直到他拎着行李箱往楼上走,路过2楼转角时,听见老太太在楼下跟邻居嘀咕:“又来一个……3楼那间,怕是镇不住啊。”
他是做程序员的,刚从外包公司跳去互联网厂,工资扣完五险一金和房租,剩下的只够吃泡面加蛋。3楼这套两居室是合租,另一个租客叫李雪,在巷口的“花与影”花店打工。陈阳搬进来时,李雪正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擦杯子,米白色的针织衫袖口磨得发毛,手里攥着块洗得发白的棉布,反复擦着一个印着“城角巷斗地主大赛纪念”的马克杯。那杯子杯沿缺了个角,杯身上的字迹被磨得模糊,只有“斗地主”三个字还清晰,像用红漆描过,透着股说不出的艳。
“你住次卧吧,”李雪抬头时,陈阳看见她眼底有层青黑,像是熬了好几个通宵,“主卧之前住的是王浩哥,他……上个月搬走了。”她说话时声音很轻,尾音总带着点颤,像被风吹得发飘。陈阳“嗯”了一声,推开次卧门的瞬间,一股奇怪的味道钻进鼻子——不是楼道里的霉味,是种带着铁锈的凉,像刚从冰箱冷冻层拿出来的生肉,贴在皮肤上能激得人打哆嗦。
房间里的书桌是深棕色的,桌面划着几道歪歪扭扭的痕,像用指甲抠的。抽屉没关严,露出半截黑色的手机,机身是老款的智能机,边角掉了漆,露出里面的金属壳,沾着点暗红的东西,指甲一抠,那颜色就蹭在指尖,像没干的血。陈阳把手机拿出来,按开机键时,屏幕闪了三下才亮,电量栏显示“1%”,桌面干净得反常,只有一个APP——“欢乐斗地主”。图标上的“地主”头像咧嘴笑着,可眼睛是两个黑洞,盯着人看时,总觉得那黑洞里有东西在动。
他本来想把手机扔进垃圾桶,可充电线一插上,屏幕突然弹出条消息,红色的字体比正常字粗一圈,像用血写的:“欢迎回来,玩家‘浩子’,今日免费赛还有3分钟开始。”陈阳愣了愣,“浩子”该是前租客王浩的昵称。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开始游戏”,加载界面刚过,另外两个玩家就进了房间——ID分别是“阿明”和“小雅”,头像都是纯黑的,没有任何图案,像两块蒙在屏幕上的黑布。
第一把牌,陈阳抓的全是散牌,最大的只有一张红桃10。“阿明”先出牌,一上来就是“三个6带一个J”,屏幕里突然传来一阵电流声,滋滋啦啦的,像有人把指甲伸进插座里磨。陈阳想退出,手指刚碰到“返回”键,“小雅”突然发了条消息:“别退,退了就输了。”字体还是红色的,发出去的瞬间,陈阳听见客厅传来一声轻响,像杯子掉在地上的声音。
他赶紧起身去看,客厅里没人,李雪的杯子好好放在茶几上,杯里盛着半杯水,水面上漂着个黑色的小点,仔细一看,竟和手机里“地主”头像的黑洞一模一样,正慢慢往下沉,沉到杯底就不见了。“你看见什么了?”李雪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陈阳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她站在卧室门口,手里攥着那块发白的棉布,指节捏得发白。“没、没什么,”陈阳慌忙摇头,“就是听见点声音。”李雪没再问,只是盯着他的手看——他手里还攥着王浩的旧手机,屏幕亮着,“阿明”正催他出牌。
从那天起,陈阳总在半夜两点被手机铃声吵醒。不是他自己的手机,是王浩的旧手机,铃声是斗地主里的“要不起”音效,卡顿得厉害,像有人掐着嗓子喊,喊到一半又断了,断得猝不及防,让人心里发空。他试过关机,甚至把电池抠出来,可第二天晚上,手机还是会自己开机,屏幕亮着,停在斗地主界面,“阿明”和“小雅”的黑头像一直在闪,像两只眼睛盯着他。
有天晚上,他实在忍无可忍,抓起手机想砸了,可刚举起来,屏幕突然弹出条新消息,是个陌生ID“老鬼”发来的:“三缺一,等你好久了。”陈阳的手顿在半空,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他看见书桌的抽屉慢慢开了条缝,里面渗出点黑褐色的水,顺着桌腿往下流,流到他的脚边,黏糊糊的,像没干的血。
周五晚上,陈阳加班到十点,走出地铁时,城角巷的路灯坏了一半,昏黑的巷子里只有小卖部的灯亮着,像个独眼。他刚走到3楼门口,就看见李雪坐在客厅的地板上,面前摆着三张扑克牌——大王、小王、红桃A,牌面朝上,摆成个正三角形,每张牌的边角都沾着点暗红,像被血浸过。
“你玩斗地主吗?”李雪抬头时,眼神直勾勾的,没有平时的柔和,反而透着股狠劲,“王浩哥以前总跟我玩,他说这三张牌是‘死牌’,摸到就输了,输的人……就再也走不了了。”陈阳的后背瞬间出了层冷汗——他昨晚玩斗地主时,刚摸到大王和小王,“阿明”就出了四个A,直接把他炸了,当时屏幕上弹出一行红字:“摸到死牌,该你输了。”
他刚想说话,李雪突然把牌收起来,放进一个铁盒子里。盒子是黑色的,上面用刀刻着“王浩”两个字,刻痕很深,边缘卷着毛边,像手抖着刻的。“别碰他的手机,”李雪把铁盒子抱在怀里,声音又软了下来,带着点哭腔,“碰了的人,都没好下场。”陈阳想问为什么,可李雪已经站起来,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门时,他听见她小声说:“今天是十五,他们该来了。”
那天半夜,旧手机又响了。陈阳盯着屏幕,看见“阿明”“小雅”“老鬼”的黑头像都在闪,房间里的温度突然降了下来,冷得像开了空调,可他明明没开。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开始游戏”,刚进房间,“老鬼”就发了条消息:“王浩欠我的,该你还了。”陈阳的手指僵住,这时,他看见屏幕里的黑头像慢慢变大,从屏幕里渗出来,变成三个模糊的影子,飘在房间里,影子里透着股铁锈味的凉,像刚从血里捞出来。
他想跑,可脚像被黏在地上,动不了。影子慢慢飘到他面前,其中一个影子伸出手,手里攥着张红桃A,牌面贴到陈阳的脸上,凉得刺骨。“还我……”影子里传来个模糊的声音,像被水呛着,“把牌还我……”陈阳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影子不见了,旧手机掉在地上,屏幕碎了,可“要不起”的音效还在响,从地板缝里钻出来,绕着他的脚脖子转,像条小蛇。
他冲到客厅,想叫醒李雪,却看见李雪的房门开着,里面没人。书桌上摆着那个铁盒子,盒子是开着的,里面的三张“死牌”不见了,只有一张纸条,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和铁盒子上的“王浩”一模一样:“去楼下找赵叔,他有王浩的东西,能救你。”
楼下的小卖部还亮着灯,老板赵叔是个光头老头,正坐在柜台后擦酒瓶,酒瓶上的标签都掉了,只剩一圈圈的印子。陈阳推开门,刚说“找赵叔要王浩的东西”,赵叔手里的酒瓶就掉在地上,碎了一地的玻璃。“你是3楼的租客?”赵叔的声音发颤,手往柜台下缩了缩,“那小子……那小子上个月就没了,死在次卧里,手里攥着张红桃A,手机还开着斗地主,屏幕上三个黑头像,跟你说的一模一样。”
陈阳的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他怎么死的?警察没来查吗?”
“查了,可没查出啥,”赵叔从柜台下拿出个信封,信封上沾着点黑霉,“没外伤,没中毒,法医说像是……像是被吓死的。这是他死前三天让我保管的,说要是有新租客问起他,就把这个给你。”陈阳接过信封,拆开时,里面掉出一张照片和一张内存卡。照片上,王浩和三个陌生人站在一块儿,手里举着个“斗地主大赛冠军”的牌子,那三个人里,有两个的脸被划烂了,只剩一个能看清——是李雪,穿着米白色针织衫,手里攥着张红桃A,嘴角笑着,眼底却没光。
“去年我组织了个斗地主大赛,”赵叔的声音压得很低,“王浩赢了,阿明、小雅、老鬼三个输急了,说王浩作弊,把他堵在3楼楼道里吵。后来王浩就死了,那三个也不见了,有人说他们跑了,有人说……说他们被王浩的鬼魂抓了。”陈阳拿着照片往回跑,刚到3楼,就听见次卧里传来“要不起”的音效——旧手机明明碎了,怎么还会响?
他推开门,看见旧手机好好放在书桌上,屏幕没碎,还亮着,“阿明”“小雅”“老鬼”的头像下面,多了个新头像,是李雪,头像也是黑的,ID叫“小雪”。“你都知道了?”李雪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手里拿着那三张“死牌”,牌面的暗红更浓了,像刚沾了血,“王浩是我哥,去年大赛,他没作弊,是阿明他们用外挂换牌,我看见了,可我不敢说。后来他们发现我看见了,就逼我帮他们骗王浩,把他锁在次卧里,逼他删号,他不删,就……”
李雪的眼泪掉下来,砸在牌面上,晕开一小片红:“他们说要是我报警,就把我也锁起来,像锁我哥一样。后来我哥死了,他们的鬼魂就附在他的手机里,天天逼我玩斗地主,说凑齐三个人,就能把我们都带走。现在,你是第三个。”
话音刚落,旧手机突然响了,“老鬼”发了条消息:“找到你了,小雪。”屏幕里的四个黑头像开始变大,慢慢从屏幕里钻出来,变成四个影子,飘在房间里,影子碰到的地方,墙皮开始剥落,露出里面黑黢黢的霉斑,像无数只手在抓。
“快跑!”陈阳拉着李雪往门口跑,可门怎么也打不开,像被什么东西顶着。旧手机的音效越来越大,“要不起”“要不起”,像无数人在喊,喊得人耳朵疼。陈阳回头看,看见李雪的手腕上突然出现一道红印,像被牌边划的,血慢慢渗出来,滴在地上,变成一张红桃A。
“我欠你们的,还你们!”李雪突然推开陈阳,抓起书桌上的旧手机,往墙上砸去。手机碎了,音效停了,影子晃了晃,慢慢变淡。可就在这时,陈阳看见李雪的手里多了张红桃A,和王浩死前攥着的一样,她的眼睛慢慢变成两个黑洞,像手机里的“地主”头像。
“现在,该你了。”李雪朝他走过来,手里的红桃A沾着暗红的血,“三缺一,就差你了。”
陈阳想躲,却发现自己的脚像被黏在地上,动不了。他看见书桌上慢慢浮现出三张牌——大王、小王、红桃A,摆成个正三角形,和李雪之前摆的一模一样。旧手机的碎片突然亮了,拼出“欢乐斗地主”的图标,四个黑头像又闪了起来,下面写着:“摸到死牌,该你输了。”
那天之后,城角巷21号院3楼再也没租出去过。有人说半夜能听见3楼传来“要不起”的音效,还有人说看见一个穿米白色针织衫的姑娘站在楼下,手里攥着张红桃A,问路人“要不要玩斗地主”。
只有赵叔知道,陈阳再也没走出过那扇门。他第二天早上看见3楼的窗户开着,书桌上摆着个旧手机,屏幕亮着,斗地主界面里有五个黑头像,ID分别是“浩子”“阿明”“小雅”“老鬼”“小雪”,下面还有一行没发出去的消息,红色的字体像血:“下一个,该谁了?”
半个月后,城角巷21号院的租房信息又挂了出来。新租客是个叫张莉的姑娘,刚毕业,找了份文员的工作。她搬进来那天,雨又下了,楼道里的声控灯还是得跺三下才亮。推开次卧门时,她闻到一股带着铁锈的凉味,书桌抽屉里,放着一部黑色的旧手机,屏幕亮着,弹出条红色的消息:“欢迎回来,玩家‘陈阳’,今日免费赛还有3分钟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