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水汽,穿过书店敞开的木门,轻轻拂动林薇额前的碎发。她正踮着脚,将一本厚重的艺术画册塞进书架顶层,动作娴熟。橱窗外,那本名为《缠绕》的新书依旧摆放在显眼位置,白色丝巾的封面设计在午后的阳光下有些刺眼。
她视若无睹。
来到这个南方小城已经一年。日子像海边缓慢涨落的潮汐,规律而平静。书店的工作简单充实,同事是几个刚毕业的年轻女孩,活泼而带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她很少谈及过去,只说是家庭变故,想来海边散心。人们投来同情和理解的目光,不再多问。
她租住的房子离书店不远,推开窗就能看到一片小小的海湾。夜晚,潮声是唯一的噪音,冲刷着记忆里那些血腥和背叛的残渣。她开始写作,最初只是零碎的记录,后来逐渐有了脉络。她写年会那晚刺眼的灯光,写丝巾冰凉的触感,写审讯室里令人窒息的沉默,写仓库里那声决绝的枪响。她不敢写得太快,仿佛那些文字本身就带着毒素,需要一点点小心地释放。
偶尔,她会想起周永斌。他的判决下来了,因故意杀人罪(未遂)被判了八年。考虑到周国华的极端过错和当时的情境,这已经是律师尽力争取后的结果。她没有去探监,只是定期往他的账户里存一点钱,确保他在里面不至于太窘迫。这无关情爱,更像是一种模糊的道义,为那段共同沉沦的岁月画上一个尽可能不那么难看的句号。
周国华一审被判了死刑,他提起了上诉,但证据确凿,翻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李泽,或者说周明,也将在监狱里度过漫长的余生。这些消息像远方的雷声,传来时已失了真,只在心底激起一点点微弱的涟漪,很快便平息下去。
她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在平静的遗忘和缓慢的书写中,度过余生。
直到那天下午。
一个穿着灰色风衣、身形瘦削的中年男人走进了书店。他不像其他顾客那样漫无目的地浏览,而是径直走到柜台前,目光锐利地扫过林薇胸前的工牌。
“林薇女士?”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静。
林薇心里咯噔一下,抬起头。男人大约四十多岁,面容普通,但眼神很亮,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感。他出示了一个证件——省公安厅刑事侦查局,警官,陈述。
“陈警官,有什么事吗?”林薇放下手中的书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周国华的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
“关于周国华的案子,有一些新的情况,想请你回原籍协助调查。”陈述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新的情况?林薇的心微微下沉。“案子不是已经审结了吗?”
“是审结了。但我们在后续的案卷梳理和证据复核中,发现了一些…值得深究的疑点。”陈述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书店,“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找个地方?”
林薇请了假,带着陈述来到海边一家安静的咖啡馆。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海蓝色的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什么疑点?”林薇直接问道,手指无意识地搅动着咖啡杯里的小勺。
陈述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调出几张照片。是那两条白丝巾的证物照片,在专业灯光下拍摄,细节清晰。
“林女士,你看这两条丝巾。根据周国华的供述和周明(李泽)的证词,一条是作案时使用的,勒死了张建国;另一条,是周国华塞进周永斌口袋,用来栽赃的。对吗?”
“是的。”
“但我们在对丝巾材质、染料、编织工艺,特别是那个手工刺绣的字母‘W’进行微量物证和工艺比对时,发现了一些有趣的地方。”陈述放大了一张丝巾角落“W”字母的特写,“这条,也就是从周永斌口袋里发现的那条,它的绣线材质、针脚密度和老化程度,与作案使用的第一条,存在极其细微但确实存在的差异。”
林薇愣住了:“差异?什么意思?”
“意思是,”陈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这两条丝巾,很可能并非出自同一时期,甚至,可能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
咖啡馆外的海浪声似乎瞬间远去。林薇感到一阵轻微的耳鸣。“不是…同一人之手?可是…周永斌说过,这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是一对…”
“我们查过周永斌母亲的情况。她是一名普通的纺织厂女工,生前并未显示出拥有如此精细刺绣手艺的记录。而且,根据周永斌的回忆,他母亲去世时他还很小,对丝巾的具体来源记忆模糊。”陈述滑动屏幕,调出另一份报告,“更重要的是,我们对丝巾上沾染的,除了张建国的DNA之外的微量生物痕迹进行了更先进的扩增检测…在第二条丝巾,也就是口袋那条的纤维缝隙里,我们检测到了极其微量的、属于另一个未知男性的皮肤细胞和汗液残留。”
未知男性?!
林薇的背脊窜上一股寒意。不是周国华,不是周明,也不是周永斌…还有一个男人接触过那条栽赃用的丝巾?
“这…这能说明什么?”林薇的声音有些发干,“也许是生产过程中沾染的?或者存放时…”
“可能性很低。”陈述摇头,“这种残留的位置和状态,更符合近距离、长时间接触或佩戴所致。而且,与第一条作案丝巾上的无关残留进行比对,并不吻合。”
他收起平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林女士,这让我们不得不怀疑,周国华的供述,或许并非全部真相。他可能隐瞒了某些关键环节,或者…这个案子里,还存在另一个我们从未触及的、隐藏得更深的参与者。”
另一个参与者?
林薇的脑子嗡嗡作响。周国华已经是她所能想象的恶的极限,难道背后还有推手?
“周国华…他还在上诉期,他有没有可能说出…”
“我们提审过他。”陈述打断她,嘴角露出一丝冷峭,“他对这些疑点避而不谈,要么沉默,要么就用‘记不清’、‘年代久远’来搪塞。态度…很耐人寻味。”
他顿了顿,看着林薇:“所以我们来找你。你是除了周家父子之外,对这件事了解最深的人。我们希望你能仔细回忆,在案发前后,有没有注意到任何不同寻常的细节?任何…看似无关,但现在想起来可能别有意味的人或事?”
不同寻常的细节…林薇闭上眼,强迫自己回到那个时间漩涡。年会的喧嚣,张总油腻的眼神,钻石项链冰冷的触感,失踪的丝巾,停车场丢失的十五分钟,周永斌闪烁的言辞,保险箱里的抵押合同,档案室里的手枪和剪报…
画面一帧帧闪过,混乱而压抑。
突然,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片段跳了出来。
那是案发前大概半个月,一个周末的下午。她和周永斌去看望周国华。周永斌在厨房帮厨,她和周国华在客厅闲聊。周国华当时心情似乎很好,泡着功夫茶,还难得地跟她聊起了他退休前在学校的一些趣事。
当时,家里的座机电话响了。周国华起身去接。他“喂”了一声之后,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了,甚至闪过一丝…林薇当时觉得是错愕,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警惕和恭敬?
他拿着无绳电话,一边低声说着“嗯…我知道…放心…”,一边踱步到了阳台,还顺手拉上了玻璃门。通话时间不长,大概两三分钟。他回来后,情绪明显低落了一些,但很快又掩饰过去,重新挂上那副和蔼的笑容。
当时林薇并没在意,只以为是哪个老同事或者学生打来的普通电话。
现在想来…那个电话,会不会…
还有,案发后,她去公安局接受询问,情绪低落回到家,周永斌在安慰她时,曾无意间说过一句:“…爸那边你也别太担心,他…他应该心里有数,也许…也许有贵人相助呢?”
贵人相助?当时她沉浸在恐惧中,完全忽略了这句话。
“电话…还有,‘贵人’…”林薇猛地睁开眼,将自己回忆起的这两个细节告诉了陈述。
陈述听得非常仔细,眼神越来越亮。“还记得大概是哪一天吗?那个电话?”
林薇努力回忆着,报出了一个大概的日期。
“至于‘贵人’…”陈述沉吟着,“周永斌后来有没有再提起过?或者,周国华有没有流露出任何与某个特定身份、地位较高的人来往的迹象?”
林薇摇头:“没有。周国华一直表现得很清高,没什么权势朋友。”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那份抵押合同,借款方‘鼎鑫投资’,张建国是隐名股东。能操作这种公司的人,背后会不会…”
“鼎鑫投资我们查过,表面看没什么问题,资金流向复杂,确实需要深挖。”陈述记了下来,“‘贵人’…这个说法很模糊,但结合那个神秘电话,以及周国华在部分细节上的隐瞒…或许,真的有一条我们没摸到的大鱼。”
他站起身:“林女士,非常感谢你提供的线索。这些信息非常重要。案件可能会重启部分调查,希望你能继续保持联系,如果想起任何其他事情,随时打我电话。”他留下一张名片。
陈述离开后,林薇独自坐在咖啡馆里,久久没有动弹。
海风吹拂着窗帘,带来远方轮船低沉的汽笛声。
她以为已经逃离的漩涡,似乎正再次张开幽暗的入口。那两条看似相同的白丝巾,细微的差异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一个更庞大的阴影?那个让周国华都瞬间收敛笑容的电话那头,那个周永斌无意中提到的“贵人”,究竟是谁?
周国华宁愿顶着死刑,也要隐瞒的存在,到底有多么可怕?
她看着窗外蔚蓝的大海,那平静的海面之下,是否也潜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流?
原本以为即将愈合的伤疤,被猝不及防地重新撕开,露出底下依旧鲜红、甚至可能连接着更深处病灶的血肉。
她拿起那张冰冷的警官名片,指尖微微颤抖。
真相,似乎从未真正水落石出。
而那致命的白色,也许不仅仅缠绕过她的脖颈,更缠绕着一个她从未窥见的、更加黑暗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