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宇搬进望江西路27号院5楼那天，雾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整栋楼是九十年代的老建筑，墙皮从楼梯扶手一直剥落到底，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砖缝里嵌着些黑褐色的碎屑，像没擦干净的污渍。楼道里的声控灯得攥着拳头砸三下才能亮，灯光昏得发沉，照在贴满小广告的墙上，“疏通下水”“房屋出租”的字迹被水汽泡得发胀，软塌塌地糊在上面，风一吹，最上面那张广告纸卷起来，露出底下淡褐色的印子——像张被撕过的白纸残留的边。

他是做平面设计的，刚从公司辞职单干，工作室租在附近的文创园，为了省房租，才咬咬牙租下502这套单间。月租一千二，是周边同户型里最便宜的，房东是个戴老花镜的老头，姓孙，交钥匙时手指一直摩挲着钥匙串上的铜铃，铃儿没响，他的声音却发颤：“晚上听见动静别开门，这楼里住的都是老人，睡得早，别扰了人家。”陈宇当时满脑子都是“省下来的钱能买台新显卡”，没在意老头的反常，直到他拎着28寸的行李箱撞开502的门，才发现这房子比照片上糟得多——窗户玻璃裂着道斜缝，风灌进来时“呜呜”响，像有人把脸贴在玻璃上哭；衣柜是深棕色的旧款，柜门歪着，关不严，留着条指宽的缝，从缝里看进去，黑黢黢的，像有东西蜷在里面，呼吸时带着股淡淡的、类似廉价香水的味道。

收拾到半夜一点，陈宇的喉咙干得发疼，想下楼去巷口的便利店买瓶水。刚走到4楼转角，鞋底突然蹭到个硬东西，低头一看，是张对折的白纸，捡起来展开，上面用黑笔写着四个字：“你看见我了”。字迹歪歪扭扭的，像小学生抽着鼻涕写的，可笔画又用力得透了纸背，纸的边缘还沾着点暗红的颗粒，指甲一蹭，颗粒簌簌往下掉，凑近闻，有股铁锈混着灰尘的味道。他以为是哪个熊孩子的恶作剧，揉成团扔进楼梯间的垃圾桶，刚转身，就听见垃圾桶里传来“窸窸窣窣”的纸响——像有人在里面把纸团展开。陈宇的后颈瞬间凉了，快步往下走，走到2楼时，余光瞥见楼梯扶手的铁栏杆上，又贴了张一模一样的白纸，还是那四个字：“你看见我了”，这次纸角夹着根黑头发，长而直，像女人的头发。

第二天早上，陈宇出门时特意绕开4楼转角，可走到单元门口，却看见孙老头站在门卫室门口，手里攥着张白纸，看见他就往身后藏。“孙叔，您手里拿的啥？”陈宇随口问。孙老头的脸一下白了，摆着手说“没啥没啥，废纸”，转身就钻进门卫室，门“砰”地关上，留着条缝，陈宇看见他在里面对着白纸发呆，手指反复摩挲着“你看见我了”那四个字。

那天下午，陈宇在工作室加班，电脑突然蓝屏，重启后屏幕上弹出个文档，空白的页面里，只有一行黑字：“你看见我了”，字体和楼梯间白纸上的一模一样。他以为是电脑中了病毒，查杀了半天没查出问题，可关掉文档后，鼠标指针却自己动了起来，在屏幕上画了个圆圈，像在指某个方向——指向望江西路27号院的方向。

晚上回去时，雾霾更重了，502的门上贴着张白纸，这次没写“你看见我了”，只画了个小小的衣柜，衣柜门开着道缝，缝里画着只眼睛。陈宇的心跳瞬间快了，掏出钥匙开门，手一直在抖，钥匙插了三次才插进锁孔。进了屋，他第一时间冲到衣柜前，猛地拉开柜门——里面只有他叠好的外套，没有任何东西，可衣柜内壁上，贴着张更小的白纸，还是那四个字：“你看见我了”，这次字迹旁边画了个对勾，对勾的颜色是暗红的，像血。

他开始失眠。每天半夜两点，准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衣柜那边传来，像有人在翻纸。有天晚上，他实在忍不住，拿手机对着衣柜录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回看录像，在凌晨三点零七分，屏幕突然暗了一下，再亮时，衣柜门慢慢开了条缝，从缝里飘出个模糊的影子，像女人的轮廓，飘到床边，停了几秒，伸手摸了摸他的枕头，又飘回衣柜里。最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影子飘走后，他的枕头边多了张白纸，上面写着：“帮我找钱包”，纸角沾着点香水味，和衣柜里闻到的一样。

陈宇终于忍不住，去找物业。物业办公室在1楼，只有一个人，是个叫老郑的中年男人，头发秃了大半，正对着电脑玩纸牌。听陈宇说完白纸的事，老郑手里的鼠标“啪”地掉在桌上，抬头看他的眼神像见了鬼：“你……你也看见白纸了？”

“‘也’？还有谁看见过？”陈宇追问。

老郑往门口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去年住502的姑娘，叫李娟，也总说看见白纸，说纸上写着‘你看见我了’。我当时以为她是压力大，胡思乱想，可后来……后来她就不见了。”

“不见了？报警了吗？”

“报了，警察来查过，没找到人，只在她屋里发现了一堆白纸，每张都写着那四个字。孙老头说她是嫌房子不好，偷偷搬走了，可我看见过张涛来搬她的东西——就是李娟的男朋友，穿西装，看着斯斯文文的，搬东西时脸白得像纸，还问我‘有没有看见李娟’，我说没看见，他就慌慌张张地走了。”老郑的声音发颤，“后来有人说，李娟不是搬走了，是被‘那东西’缠上了，你现在……你可得小心点。”

陈宇没再问，心里的恐惧像潮水一样往上涌。他回屋收拾东西，想立刻搬走，可打开抽屉找身份证时，却看见抽屉里放着个粉色的钱包，不是他的。钱包上印着个小熊图案，拉链坏了，里面掉出张身份证，照片上的姑娘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眼睛弯成月牙，名字是“李娟”，地址就是望江西路27号院502。他拿起身份证，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凉意，像摸到了冰，身份证背面贴着张小小的白纸，写着：“衣柜里有暗格”。

就在这时，衣柜传来“吱呀”一声，门自己开了。陈宇拿着身份证走过去，看见衣柜内壁上有块木板和其他地方不一样，颜色更浅，边缘有撬动过的痕迹。他用手指抠了抠，木板“啪”地掉了下来，露出个暗格，暗格里放着个黑色的塑料袋，袋子里渗着暗红的液体，像血，还沾着几根黑头发，长而直，和楼梯间白纸上夹着的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塑料袋——里面装着些碎骨头，还有件白色的裙子，裙子的领口处绣着个小小的“娟”字，裙摆上沾着暗红的污渍，已经干涸了。塑料袋最底下，放着个笔记本，封面是粉色的，和钱包的颜色一样，翻开第一页，是李娟的字迹，清秀工整：“今天张涛送了我这个笔记本，说以后让我记我们的小事，可他不知道，我已经发现他在外面有人了。”

往后翻，字迹越来越潦草，越来越乱：“他把我的手机藏起来了，说我再提分手，就让我‘消失’。”“衣柜里有声音，像有人在敲木板，张涛说我是疯了。”“今天他把我锁在衣柜里，说要让我好好‘反省’，我听见他跟别人打电话，说‘那笔钱很快就是我的了’——他说的是我妈留给我的那笔钱。”最后一页的字迹被眼泪晕开，只有几个字能看清：“他要杀我，救我”，字的旁边，画着个小小的眼睛，和门上白纸上画的一样。

“你终于找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轻得像飘在空气里。

陈宇猛地回头，看见个穿白色裙子的女人站在床边，长头发垂到肩膀，脸被头发遮住了，只露出只眼睛，盯着他手里的笔记本。“你是李娟？”陈宇的声音发颤。

女人没说话，慢慢走近，手里拿着张白纸，上面写着：“你看见我了”，这次白纸的边缘沾着点暗红的东西，和笔记本最后一页的泪痕颜色一样。她走到陈宇面前，慢慢撩开头发——她的脸上没有皮肤，只有一片血肉模糊，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洞，正流着暗红的血，滴在白纸上，晕开一小片红。

“他们都说我疯了，”女人的声音像砂纸磨木头，哑得厉害，“说我看见的白纸是幻觉，说我不该怀疑张涛。可我没疯，我看见他和那个女人逛街，看见他偷偷转走我卡里的钱，看见他在衣柜里挖暗格……我想告诉别人，可没人信我，只有你看见我了，只有你能帮我。”

“帮你什么？”陈宇的牙齿在打颤。

“帮我让他认罪，”女人的黑洞洞的眼睛盯着他，“他把我的骨头藏在这里，把我的钱取走，还跟别人说我是自愿离开的。他现在还在骗别的女人，你得找到他，让他把我还给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很轻，像有人用指关节敲，敲三下停一下，和楼道里声控灯需要砸的次数一样。女人的身体突然抖了一下，声音变得急促：“是他！张涛来了！你快藏起来！”

陈宇想躲进床底，可女人拉住他，把笔记本塞进他手里：“拿着这个，里面有他转钱的记录，还有他和那个女人的照片，你得交给警察！”说完，女人的身体慢慢变透明，最后消失在空气里，只留下一股廉价的香水味，混着铁锈的味道。

敲门声越来越急，最后变成了砸门声，“砰砰”的，门板都在晃。“陈宇，开门！我是张涛，李娟的男朋友！”门外的声音很温柔，可陈宇却觉得毛骨悚然——这声音和老郑描述的一模一样。“我知道李娟的东西在你这儿，你把东西还给我，我给你钱！”

陈宇没开门，掏出手机想报警，可手机没信号，屏幕上只有一行黑字：“他装了干扰器，在电表箱里”——是李娟的字迹，像凭空出现在屏幕上。他想起老郑说过，张涛搬李娟的东西时慌慌张张的，应该是那时候装的干扰器。

砸门声突然停了，陈宇听见张涛的脚步声往楼下走，松了口气。可刚放下心，就听见衣柜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回头看，衣柜门慢慢开了，里面飘出张白纸，上面写着：“他没走，在阳台”。

陈宇冲到阳台，看见张涛正趴在阳台栏杆上，手里拿着把水果刀，刀刃上沾着点暗红的东西。“你以为你能躲得过吗？”张涛笑了笑，斯文的脸上露出狰狞的表情，“李娟疯了，你也疯了，你们都得死！”

张涛朝他扑过来，陈宇拿起身边的椅子砸过去，椅子腿“咔嚓”断了，张涛没躲开，被砸中肩膀，刀掉在地上。陈宇趁机往门外跑，可张涛抓住他的衣服，把他往回拽。就在这时，空气里突然飘起廉价的香水味，越来越浓，张涛的身体突然僵住，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嘴里喃喃道：“是你……你别过来……”

陈宇回头，看见李娟的影子飘在张涛身后，黑洞洞的眼睛盯着他，手里拿着那张写着“你看见我了”的白纸，白纸慢慢贴在张涛的脸上。张涛尖叫着，想往后退，可李娟的影子缠住他，让他动弹不得。“你把我锁在衣柜里三天，我听见你跟别人说‘她再也不会烦我了’，”李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现在，该你尝尝被锁起来的滋味了。”

张涛的身体慢慢变僵，像被冻住了一样。陈宇趁机跑出房间，往楼下跑，边跑边喊“救命”。单元门口，老郑和几个邻居正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木棍——老郑说，他看张涛鬼鬼祟祟地进了单元楼，就赶紧联系了邻居，守在楼下。

警察很快来了，带走了张涛，也检查了502的衣柜暗格，确认了里面的碎骨头是李娟的。张涛起初不认罪，可陈宇拿出笔记本，里面的转账记录和照片，还有李娟银行卡的流水，警察通过李娟身份证上的生日，试出了银行卡密码，都证明了他的罪行。最后，张涛崩溃了，说他是为了李娟的钱才杀了她，还说“总觉得李娟在跟着他，走到哪儿都能看见写着‘你看见我了’的白纸”。

陈宇没再回502，搬到了工作室附近的公寓。出院那天，他在公寓门口看见张白纸，上面写着：“谢谢你，我终于可以走了”，字迹是李娟的，清秀工整，和笔记本第一页的一样。他把白纸叠好，放进钱包里，抬头看了看天，雾霾散了，阳光很亮，照在身上暖暖的。

可半个月后的一天，陈宇收到个快递，没有寄件人，打开一看，是个粉色的笔记本，和李娟的一模一样，第一页空白的页面里，只有一行黑字：“你看见我了”，字体歪歪扭扭的，像小学生抽着鼻涕写的，纸的边缘沾着点暗红的颗粒，指甲一蹭，簌簌往下掉，凑近闻，有股铁锈混着灰尘的味道。

他猛地抬头，看见窗户玻璃上，贴着张白纸，画着个小小的衣柜，衣柜门开着道缝，缝里画着只眼睛。空气里，慢慢飘起一股廉价的香水味，和502衣柜里闻到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