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观察者需要光,才能将物体的轮廓与动态转化为有效信息。
而影子,正是光与物体的相互作用下,最直观的产物。
陈理一夜未眠,暴雨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他的脑海中只剩下那三个字——“影必真”。
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却也像一道更深的枷锁。
如果影子是判断“是否清醒”的唯一依据,那么前三任死者的遭遇就显得难以解释。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所有细节在脑中重新梳理。
第一个死者,张浩。
他死于开灯的瞬间,寝室里灯火通明,他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地面和墙壁上,轮廓分明。
第二个,王锐。
他在走廊里疯狂逃窜,头顶的安全出口指示灯忽明忽暗,每一次闪烁,都将他奔跑的影子拉长、扭曲,在地面与墙壁间交错跳跃。
第三个,刘文昭。
他在绝望中点燃了自己,火光将他痛苦挣扎的血色影子斑驳地烙印在墙上,直至他化为焦炭。
他们的影子从未消失过,也从未被那血字特别强调过。
陈理的心跳陡然加速,一个可怕的推论在他脑中成型。
问题不在于“有”或“无”,而在于“真”与“假”。
张浩、王锐、刘文昭,他们从头到尾都处于清醒状态,他们的恐惧、挣扎、绝望,都真实地反映在每一个动作和每一帧影子上。
他们的影子,是“真”的。
而自己呢?
自己在血字出现后,选择了装睡。
一个真正熟睡的人,身体会彻底放松,呼吸平稳,除了微小的、无意识的翻身,几乎是静止的。
当他伪装成“熟睡者”时,他的意识却是高度活跃的,这种内在与外在的矛盾,或许无法通过观察身体来识破,但影子……影子会暴露一切。
这意味着,只有当幸存者成功地欺骗了【熄灯规则】的第一层判定——也就是身体状态的判定后,规则才会启动一个更高层级的、针对影子的检测手段。
这根本不是一个死板的程序,它具备学习与进化的能力,会根据幸存者的对策,不断升级自己的判定标准。
这个想法让他遍体生寒。
他所面对的,是一个会思考、会学习的“猎手”。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他决定进行一次极度危险的试探。
他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颤抖着打开了闪光灯,猛地照向身侧的白墙。
光芒刺破黑暗的瞬间,陈理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一个针尖。
墙壁上,他自己的影子赫然在目,但与他认知中的影子截然不同。
那影子的边缘,氤氲着一层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灰雾,仿佛被某种无形的粘稠液体包裹着,让轮廓显得既模糊又诡异。
而在寝室正常灯光下,他从未见过这种现象。
他立刻想起了高中生物课上学到的知识:人类的视网膜细胞对动态变化的物体极其敏感,远胜于对静止画面的感知。
哪怕是黑暗中极其微弱的光点移动,也能被瞬间捕捉。
如果这个规则的本质是依赖“视觉逻辑”进行观察,那么它观察的重点,必然不是影子的存在与否,而是影子的“动态”是否符合逻辑。
一个“熟睡者”的影子,应该是近乎绝对静止的。
任何一丝不符合睡眠状态的细微移动,哪怕是因紧张而导致的肌肉微颤,都会在影子的边缘产生难以言喻的“动态违和感”,成为致命的破绽。
他必须验证这一点。被动防守只有死路一条。
陈理咬着牙,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实验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型。
他悄无声息地爬下床,摸索着将房间里的衣架和一条厚毛巾组合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床上摆出了一个大致的人形轮廓,再盖上被子,制造出一个“有人正在熟睡”的假象。
而他自己,则蜷缩在寝室角落的书桌下方,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他紧绷的神经上缓慢切割。
窗外的暴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雷声在天际线上滚动。
凌晨四点整。
陈理蜷缩在桌下,算准了时间,对着床铺的方向,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这个动作幅度极小,几乎不会产生任何声音,但在光影的世界里,却足以引发一场风暴。
刹那间,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床头墙壁上,那个由衣架和毛巾构成的“假人”影子,猛地发生了畸变!
那影子的头部轮廓毫无征兆地扭曲起来,仿佛有无数根看不见的黑色细线从虚空中疯狂伸出,死死缠绕、勒紧,影子的形态从一个模糊的圆形,瞬间被拉扯成一个不规则的、充满痛苦张力的形状。
紧接着,不是影子,而是现实中的床铺,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响。
“咯……吱……嘭!”
整张床铺,连同上面的被褥和那个简陋的假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下方攥住,猛地向内塌陷下去。
坚固的木板没有碎裂,而是像融化的血肉般扭曲、内卷,最终和被褥一起,被拖入了一个凭空出现的、深不见底的漆黑空洞之中。
空洞只出现了一秒,便随着床铺的消失而合拢,仿佛从未存在过。
房间里只剩下那张床原本所在位置的空地,以及空气中残留的一丝焦糊与虚无的气息。
陈理蜷缩在桌下,浑身冰冷,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他亲眼见证了规则的攻击方式。
它不仅能精准地识别出“动态异常”的影子,还能无视物理法则,直接对影子对应的实体进行湮灭性打击。
这已经超出了任何已知的科学范畴,是纯粹的、蛮不讲理的认知污染。
他明白了,不能再被动地等待夜晚降临,在黑暗中与这个看不见的怪物玩捉迷藏。
他必须利用白天,在规则相对“松弛”的时期,做好万全的准备。
他从书桌上撕下一页笔记本的纸,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芒,用笔在上面用力写下了一行字,作为自己今晚的行动纲领:“23:00准时关灯→红光照射眉心三分钟→保持绝对静止至00:00”。
写完后,他开始在寝室里进行一场彻底的“净化”。
所有可能反光的物品,一个都不能留。
书桌上的金属笔帽被他扔进抽屉深处,喝水用的玻璃杯被塞进柜子,就连那面小小的化妆镜,也被他用书本压在了最底层。
做完这一切,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机上。
这块光滑的屏幕,在黑暗中同样是一面完美的镜子。
他毫不犹豫地找出抽屉里的不透明胶带,将整个手机屏幕封得严严实实。
最后,他走到寝室门口,从卫生间里拿来一条湿毛巾,紧紧地塞进了门板底部的缝隙里。
这不仅是为了阻挡外面可能存在的光线,更是为了隔绝任何来自门缝下的窥探。
做完这一切,陈理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但他心里却升起一股奇异的平静。
这些动作,既是在为生存做准备,也是一次无声的公开挑衅。
他在用行动告诉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观察者”:我知道你在看,但从现在起,我看什么,你看什么,都由我来决定。
清晨六点,持续了一整夜的暴雨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
天光从厚重的窗帘缝隙中艰难地挤了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灰白色的光带。
空气里弥漫着雨后特有的铁锈与腐烂树叶混合在一起的潮湿气息。
陈理靠在冰冷的椅子上,闭目养神。
极度的疲惫让他精神恍惚,但他不敢睡去。
他只是让自己的意识沉降,缓慢地恢复着濒临崩溃的精神力。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一片混沌的梦境时,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极其轻微的“嘀”响。
他猛地惊醒,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声音的来源是放在桌上的那支红色光柱手电。
它刚才似乎自动亮了一下,随即又熄灭了。
陈理疑惑地将它拿起,发现手电冰冷的金属外壳上,原本光滑的表面不知何时竟浮现出了一行细小的铭文,字体古朴,仿佛是直接烙印在金属内部。
“收容物001‘伪眠之引’——耐久度:9/10”。
原来昨晚的使用,消耗了它一次效能。
这个发现让陈理心中一沉,但更让他心悸的事情紧随而至。
他抬起头,不经意间瞥向窗户。
微亮的窗玻璃像一面模糊的镜子,倒映出寝室内的景象,也倒映出了他自己。
就在那倒影中,他的影子——那个正做出与他同步抬头的动作的影子,比他本人真实的动作,慢了清晰可辨的半拍。
就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存在,正在他身后,笨拙而努力地……练习着模仿他的每一个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