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猎人老魏
雪下得比先前更密了，像有人在高空撕碎无数床棉絮，一把把扬下来。凌潞贴着山根往回走，雪片落在她睫毛上，瞬间化成细小的冰针，扎得眼球生疼。她却不敢眨眼——身后，火把的光斑在林子里晃动，像一群嗅到血腥的狼。
信鸽已放飞，扑棱棱的白影很快被夜色吞没。她悬着的心刚稍稍回落，忽听"砰——"一声闷响，从西北坡传来，隔着风雪，仍震得脚底发麻。那是步枪？不，口径更大，是冲锋枪或者——高射机枪！
凌潞猛地刹住脚步。东三道沟的民兵最多只有老套筒，哪来这种连发火力？她想起老魏怀里那枚苏制高射机弹壳，心里倏地沉了下去。
"老魏……"她咬紧牙关，转身猫腰，朝枪声方向疾掠。
雪深没膝，她却跑得飞快，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跳。十几分钟后，坡势陡降，一条封冻的小河横亘眼前。月光下，冰面泛着幽蓝，像一条沉睡的金属巨蟒。
河中央，一道裂缝撕开，宽约两尺，水汽氤氲。裂缝边缘，一只厚底毡靴孤零零卡在冰层里，靴筒渗出暗红——血已凝成细小的冰珠。凌潞蹲身，用枪托拨开浮雪，赫然发现冰面被人用匕首刻出歪歪扭扭的箭头，直指下游。箭头末端正滴着新鲜的血。
她循着血迹往下游奔出不到百米，忽见冰河拐弯处的雪窝里，倒着一个人影。狐毛军大衣被撕得七零八落，胸口殷红一片，脸却扭到另一边，看不清是谁。凌潞心脏骤停半拍，冲上去扳过那人肩膀——
不是老魏，是栓柱他爹赵栓子！老家伙嘴角冒血泡，眼珠子凸得几乎掉出来，手里却死死攥着一块撕碎的布条，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凌潞掰开他手指，布条上血写潦草：
"执 未 叛 江 防 B12"
字迹边缘发紫，是冻伤加失血的征象。她心头剧震：赵栓子怎么会写这行字？他方才分明跟在搜山的队伍里！
"咯……"赵栓子忽然喉咙里滚出一声怪响，瞳孔急剧放大，头一歪，断了气。凌潞探他颈动脉，指尖触到的只有冰渣。
就在这时，身后冰面"咔嚓"一声脆裂，她猛地翻滚，一排机枪子弹呼啸着擦过耳际，"噗噗噗"打进雪里，溅起半人高的白浪。她借势滚到河坎下，抬眼望去——对岸坡脊上，一挺苏制ZPU-1高射机枪架在雪橇板上，枪口还冒着淡蓝硝烟。机枪旁，三条黑影正拖着弹药箱往林子里退，其中一人左脚微拖，是老寒腿——赵长海！
凌潞心里闪电般转过几个念头：赵长海竟私藏高机，他要把老魏灭口，还要毁信鸽？她抬手一枪，"当"地击中机枪护盾，火星四溅。对方立刻压低身形，两挺冲锋枪交叉火力压制过来，打得冰屑乱飞。
她趁机沿河道猫腰急退，子弹在脚边犁出一串沟壑。退至拐弯低洼处，她猛地跃起，抓住一棵探向河面的老柞树枝，借力荡上土坎，几个翻滚钻进矮松林。背后，机枪声戛然而止——对方怕暴露阵地，不敢恋战。
林子里黑得像扣了锅。凌潞凭记忆穿行，约莫一刻钟，前方忽然传来粗重的喘息和压低的呻吟。她悄然逼近，只见一处被雪压塌的地窨子门口，老魏半跪着，左手死死按着右肋，指缝间血如泉涌，白毛皮袄半边染成赤褐。
"别过来……"老魏听见脚步，猛地抬头，手里猎枪咔哒上膛，待看清是凌潞，才松了劲，"信鸽……放了？"
"放了。"凌潞矮身扶住他，"别说话，我先止血。"
她撕开自己棉大衣下摆，垫着雪揉成团，用力压住老魏肋下创口。血很快浸透布团，热气在寒夜里嘶嘶作响。老魏咧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高机……赵长海从黑市换的，子弹……涂了毒，我……怕是够呛。"
"别废话！"凌潞声音发颤，"我背你回村，找赤脚医生。"
"回村就死！"老魏猛地抓住她手腕，"赵长海……布了眼线，说我通敌……你带我回去，正好给他一锅端。"
凌潞咬唇，舌尖尝到血腥。她迅速环顾四周，地窨子塌顶形成天然雪窝，背风，隐蔽。她当下做出决断：就地隐蔽，先处理伤口，再图后计。
她解开老魏皮袄，发现子弹从右肋第五根骨头下缘穿入，后背出口被血块糊住，看不清是否穿透。她掏出匕首，在火上烤了刃，割开伤口周边衣物，用雪团反复擦洗，直到露出粉红的肌肉边缘。老魏疼得浑身抽搐，却死咬猎枪皮带不吭声。
"没伤肺，"凌潞低声安慰，"子弹可能留在肝叶外缘，得尽快取，不然内出血也熬不过明晚。"
老魏却摇头，从怀里摸出一个油布包，塞进她掌心："去……老鹰崖，B12……地道图，沈执……关在那里……"
凌潞打开油布，里面是一张手绘地形图，铅笔线条被血染得模糊，却仍辨得出崖壁暗道、通风口和一条标注"废弃矿轨"的虚线。她胸口像被重锤击中——沈执，原来一直被囚在距离村子不到五公里的废弃金矿！
"谁给你的图？"她声音发紧。
"赵栓子……"老魏咳出一口血沫，"他……不想当汉奸，被赵长海……灭口，临死塞给我……"
凌潞瞬间理清脉络：赵栓子早年被拉进"江防"外围，如今想脱身，却被赵长海察觉；老魏为救她，引开追兵，反被高机重伤；赵长海一石二鸟，既杀人灭口，又嫁祸老魏"通敌"；而真正的关键——B12矿道，是明晚交货的"后门"。
"听着，"她握住老魏的手，"我把你移到崖缝，留枪和干粮，你撑住。明晚亥时，我带援军来，一起端了鹰窝。"
老魏却笑了，眼角褶子像被刀刻过："丫头……我老了，血快流干……你替我……把沈执带回来，让他……给我坟头倒碗酒。"
"闭嘴！"凌潞眼眶发热，"你要敢死，我就把你尸体拖回村，让全村人看看你多窝囊！"
老魏愣住，随即哈哈大笑，笑得伤口血如泉涌。他猛地抓住凌潞肩膀，声音低哑却狠厉："好！你要我活，我就活！可你得答应我——明晚，用赵长海的血……祭我的枪！"
"我答应。"凌潞一字一顿，"用他的血，祭所有被'江防'害死的魂。"
处理完伤口，她把老魏背到崖缝深处，用雪块砌成掩体，留猎枪、匕首和仅剩的两颗手榴弹。临走，她把自己贴身的子弹形吊坠摘下，塞进老魏掌心："里头是胶卷，我若回不来，你找机会交给边防站——他们认得这弹头编号。"
老魏摩挲着弹头，忽然伸手，重重抱了她一下。那是猎人之间的拥抱，带着血腥味和烟草味，像东北雪原上最原始的誓言。
凌潞转身，消失在风雪里。她必须赶在黎明前回村，否则赵长海会起疑。她一边疾行，一边在心里把计划反复推演：
1. 明晚亥时，敌特交货，赵长海必去B12矿道；
2. 信鸽若顺利抵达，边防站最迟明日下午派兵；
3. 她需在援军到达前，摸清矿道布防，确保沈执活着；
4. 林小满可作为内应，栓柱他爹之死，是撬动民心的支点；
5. 高机阵地已暴露，必须优先摧毁，否则援军难近。
她翻过最后一道山梁，东方已泛起蟹壳青。村口的老槐树在晨雾里静静矗立，枝桠上悬着几粒去年的老荚，像风干的心脏，被风吹得轻轻碰撞。
凌潞停下脚步，回望来路。雪原尽头，一抹白色影子正掠过灰青色的天幕——是她的信鸽！它飞得极低，翅膀几乎擦着林梢，却固执地朝西南方向扑去。忽然，一声尖锐的枪响划破晨寂，白影猛地一抖，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直直坠进林海。
凌潞的心脏瞬间停跳。她死死攥住袖口，指甲陷进掌心，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风送来远处赵长海隐约的骂声：
"……毛崽子，连只鸟都打不准！"
信鸽，还是没能飞出去。
凌潞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冷冽的决绝——
没有援军，她就自己干。
明晚，炭窑，B12。
她要以身为子，破局，夺人，杀敌。
雪落在她睫毛上，不再融化，而是凝成一层薄薄的冰壳，像给目光镀上了锋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