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鬼林子
午后，雪停了，风却更硬，像钝刀片子拉在脸上。凌潞把老魏的猎枪塞进秫秸垛，只留那把掌心雷和两颗手榴弹，用蓝布裹了背在身后。她换上身半旧的男式棉袄，帽檐压到眉下，沿后山背阴面，朝老鹰崖方向摸去。
翻过两道梁，她忽然脚下一顿——前方雪窝里，蹲着一只灰毛野兔，后腿上赫然一点朱砂，红得刺目。兔见她不动，竟也不逃，三瓣嘴翕动两下，转身一瘸一拐地往林子里蹦。
"又是你。"凌潞眯起眼。昨晚冰河裂缝，她见过这只被做记号的兔子。敌特用朱砂引路，是旧式信路手法，意在给"自己人"标安全通道。她犹豫半秒，还是抬脚跟了上去。
林越走越密，柞桦交错，枝桠上挂满冰坠，像无数倒挂的匕首。兔子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棵被雷劈开的老松前，"嗖"地钻进树根空洞。凌潞蹲身，拨开浮雪，赫然发现一块活动木板，掀开——黑洞洞的矿道入口，像一张吞噬光的嘴。
她打亮电筒，光圈所及，是一条向下倾斜的窄轨，锈迹斑斑，尽头隐约有金属反光。空气里混着煤油、潮木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杏仁味。她心头一紧：又是氰化物！却来不及退——洞口忽然传来脚步，"沙沙"踩雪，不止一人。
凌潞迅速滑下矿道，反手阖上木板。黑暗瞬间合拢，她贴着洞壁，听上面有人啐骂："兔崽子跑哪去了？书记说入口得再加道锁！""算了，鬼林子谁敢进？冻掉蛋！"
人声渐远。她吐出一口白雾，借电筒环视：洞壁凿痕粗粝，枕木上凝着冰壳，显然废弃多年。她沿轨道猫腰前行，约莫百步，前方出现岔洞，左路用红漆刷了"△12"，右路是"○危"。她想起老魏图上的标注，△代表通风暗道，正是"B12"。
她左拐，洞体陡然变窄，仅容一人侧身。电筒尽头，一辆覆盖帆布的军用卡车赫然横卧，车厢后挡板低垂，像条死狗吐出的舌头。帆布上积着薄霜，却掩不住底下方正的轮廓——弹药箱？还是电台？
凌潞刚欲上前，忽听"嘀——嘀嘀——"极轻微的金属撞击，从车厢里传出。她心头猛地一缩：摩斯电码！节奏短促，却正是她最熟悉的呼号——沈执的私人识别："L-E-E 2-5-0-1"。
眼眶瞬间发热，却不敢喊。她矮身滚到车底，用匕首尖轻挑帆布缝隙。车厢里，一盏煤油灯罩着绿布，灯下摆着一台苏制R-350野战电台，按键自动跳动，显然处于定时发报状态。旁边，一卷人形被铁丝捆成粽子，嘴里塞着破布，低垂的头颅露出半边——剑眉、压得很低的睫毛，因失血而惨白的唇。
沈执！
凌潞喉咙里发出无声的嘶吼。她环顾车内：除了电台，还有两只木箱，一箱敞开，露出黄澄澄的子弹；另一箱锁着，缝隙里飘出淡淡的杏仁味——氰化钾玻璃瓶。
自动发报机仍在跳跃：
"—— ·—· ·· / ·— ·— / ·— ·· / ·— ·— / ·— ·· / ·— ·— / ·— ·· "
L E E 2 5 0 1
一遍又一遍，像溺水者拍岸的求救。
凌潞深吸一口气，用匕首背敲了敲车厢底板，节奏回应：
"·— ·· / ·— · / ·— ·— / ·— ·· "
L U 2 5 0 1
她不知道沈执是否清醒，只能赌。敲击刚落，电台忽然"咔哒"一声，发报停了。紧接着，被捆的人形微微一颤，缓缓抬头——那双眼睛，黑得吓人，却像隔着一层雾。
沈执失忆了！凌潞心口抽痛，却无暇解释。她滚出车底，刚欲翻上车厢，忽听"哗啦"一声枪栓，后脑勺被硬物顶住：
"别动。动一下就崩了你。"
声音尖细，带着变声期的沙哑。凌潞慢慢侧头——一个半大少年，脸被冻得青紫，却端着把波波沙冲锋枪，手抖得像筛糠。
"小崽子，"凌潞用俄语低骂一句，猛地矮身，枪管擦着头皮掠过，"哒哒哒"一梭子全打进卡车挡板。她借势肘击少年肋下，趁对方弯腰，一个过肩摔把人撂进雪堆，补一脚，少年昏死。
枪声在封闭矿道里炸出巨大回音，头顶冰屑簌簌落。凌潞知道，位置暴露了！她翻进车厢，扑到沈执面前，一把扯出他嘴里的破布。对方却怔怔看她，声音嘶哑：
"你……是谁？"
"带你回家的人。"凌潞割断铁丝，血水立刻浸透她袖口——沈执左臂中弹，伤口冻成黑紫色。她撕下衣摆，用力扎紧，"能走吗？"
沈执试着站起，却"扑通"跪倒，脚踝被铁丝勒得露出白骨。凌潞咬牙，把匕首塞进他掌心："拿着，防身。"自己则拖过那只锁链木箱，用枪托砸开锁，露出里面三层稻草，中央是一只绿漆铁盒，盒面刻着"П-2"——苏制小型起爆器，配雷管与定时药。
她心头闪电般掠过一个大胆计划：用起爆器炸塌矿道，阻断敌特退路，再趁乱带沈执从通风暗道爬出。时间——必须在亥时交货前！
"听着，"她捧住沈执的脸，逼他看向自己，"明晚亥时，赵长海要在这里交货。你得帮我，一起炸了他的老巢，才有活路。"
沈执的眼神渐渐聚焦，像冰层裂开一条缝，露出底下滚烫的水。他嘶哑开口，却只吐出两个字：
"凌……潞？"
那一瞬，凌潞眼眶轰地热了，却狠狠把泪意逼回去："是我。想活，就跟我走。"
她按下起爆器定时：三十分钟。刚把雷管插进弹药箱缝隙，矿道深处忽然传来嘈杂人声——
"快！枪声在B12！""书记说死活不论！"
手电光柱乱晃，脚步声潮水般逼近。凌潞扶起沈执，把那颗仅剩的手榴弹塞进他手里："拉环在我这，我数到三，一起扔，阻他们一波。"
沈执却忽然笑了，笑意带着血沫，却亮得吓人："凌潞，"他低声道，"我欠你一条命，今晚——还给你。"
"三！"
两人同时松手，手榴弹划出弧线，在岔洞拐角炸开，"轰"一声，火浪夹着冰屑倒卷，冲在最前的两条人影瞬间被掀翻。爆炸震得洞顶咔嚓开裂，大块岩石砸下，堵住半条通道。
凌潞趁机架起沈执，踉跄奔向"△12"通风暗道。背后，起爆器"嘀嘀"倒计时像催命鼓，10、9、8……
暗道狭窄，仅容一人匍匐。凌潞把沈执推前，自己紧随其后，刚爬出不足十米，身后"轰隆隆"巨响，仿佛整座山被掀翻，冲击波卷着碎石和火浪，从他们脚后狂飙而过。沈执闷哼一声，后背被石块击中，口中鲜血喷在凌潞手背，滚烫。
爆炸声在封闭暗道里反复回荡，震得耳膜穿孔般嗡鸣。凌潞却顾不得疼，拽着沈执拼命往前爬。前方出现一缕灰白——出口！她咬牙一顶，两人滚出雪坡，一头栽进厚厚的积雪。
夜已黑透，风雪呼啸，雪崩掀起的白雾弥漫山谷。凌潞大口喘气，却不敢停，背起沈执，深一脚浅一脚往林子深处走。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血脚印，很快被新雪填平。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得失去知觉，才在一处风倒木后瘫倒。沈执已昏死，脸色青白，嘴角却带着笑，像完成了一件大事。
凌潞摸向他颈侧——脉搏微弱，却还在跳。她抬头，看见远处山脊上，忽然升起一道红色信号弹，像一滴滚烫的血，泼在漆黑的夜幕上。
那是赵长海的回应：交货时间提前，子时！
而她，怀里抱着半昏迷的沈执，身后是炸塌的矿道，胸前是染血的绿钥匙——起爆器残骸，像一块烧红的铁，烙得她生疼。
风卷着雪粒，打在她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针。她却笑了，笑得眼眶发红——
子时，还有三个半小时。
她还有时间，把整座"江防"连根拔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