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红围巾
雪在子夜前停了,风却像脱缰的狼群,围着磨坊打转。木门"哐啷"一声被顶开,凌潞背着沈执跌进来,两人滚在麦秸堆里,雪沫子四溅。她反手插死门闩,额头上的汗瞬间结成冰珠。
沈执已经半昏,呼吸烫得吓人。她把他平放,借月光检查——左臂贯穿伤冻成紫黑,后背被石块划开半尺长的口子,血与棉衣黏在一起,像一层脆硬的铠甲。
必须先取弹头,再退烧,否则熬不到天亮。
凌潞把老魏留下的烈酒"烧刀子"浇在匕首上,用火石点燃,火苗"噗"地窜蓝。她咬开子弹形吊坠,倒出几粒微囊消炎药——军方特供,只剩四粒。酒火烤过的刀尖贴近伤口,沈执猛地痉挛,却咬死袖口不吭声。
"别动。"凌潞声音发颤,"弹头擦着肱骨,再深一厘米就废了。"
她下刀,血立刻涌出来,热得烫手。沈执闷哼,指甲掐进她手腕。凌潞用左手捂住他的嘴,掌心触到一片滚烫的濡湿——他哭了。
"疼就喊。"她哑声说。
沈执却摇头,汗水把额前碎发浸成墨色,"比……被铁丝勒脚踝,轻多了。"
刀尖挑出弹头,"当啷"落进粗瓷碗。凌潞撒上消炎粉,用红围巾——她脖子上那条沪上带来的羊绒围巾,浸了烈酒,紧紧包扎。红围巾在灯下艳得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映得沈执瞳孔微微收缩。
"潞……"他嘶哑开口,"那年……你送我上船,也围着这条围巾。"
凌潞手一抖,酒盏泼出半盏。她没接话,只把剩下的消炎粉倒进他嘴里,又灌了一口烧刀子。沈执被呛得咳起来,血沫子溅在她手背,却笑了:"真的是你。"
记忆像被炸塌的矿道,巨石震裂,露出一线天光。他伸手,抓住围巾流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凌潞眼眶发热,却猛地起身:"省点力气,子时前还要赶路。"
她转身去翻粮袋,想找点热水,忽然——
"咚!咚!咚!"
村口的大铁钟被敲得震天响,紧跟着狗吠、火把、脚步,像潮水扑向磨坊。有人尖着嗓子喊:
"围起来!别叫女特务跑喽!"
沈执猛地撑起上身,被凌潞一把按回麦秸。她吹灭油灯,拔枪、上膛,动作一气呵成。门板外,火把的光透过缝隙,把磨坊内部切成一道道跳动的红刃。
"赵长海带人来了。"她低声道,"冲我。"
沈执咬牙:"我拖住他们,你跳窗走。"
"闭嘴。"凌潞把剩下的两颗手榴弹塞进他怀里,"你现在的样子,连只鸡都抓不住。"
她环顾四周:磨坊后墙堆着几袋没磨的麦子,上方小窗被铁栏封死;正门是单薄的榆木板,抵不住几脚;左侧风车道连接外檐,但风车轴早锈死。唯一的优势,是麦秸堆和粮袋能挡子弹。
她迅速做出决断:拖时间,等子时信号弹起,敌特自乱,再趁乱带沈执钻风车暗槽——那里通向村外旱沟。
"凌潞!出来吧——"赵长海的声音隔着风雪透进来,带着笑,像钝刀割肉,"你烧村部、杀栓子爹,证据确凿,别连累乡亲们!"
人群哗然。凌潞冷笑,扬声回:"赵书记,您扣帽子的本事比算盘还精!要不要我把你私藏高机、炸矿道的账,一并算给乡亲们听?"
外头静了半秒,随即爆发出更嘈杂的议论。赵长海声音骤冷:"敬酒不吃吃罚酒!栓柱,带人上!"
"砰"一声,门板被踹得裂开一道缝。凌潞抬手一枪,子弹擦着栓柱毡帽顶过去,帽毛焦糊一片。栓柱吓得滚下台阶,人群立刻乱了。
赵长海趁机吼:"女特务开枪啦!民兵准备——"
"慢着!"一个清脆的女声插入,林小满挤到最前面,小脸被火把映得通红,"凌队长不是特务!她救过我,昨夜……"话没说完,被赵长海反手一巴掌扇倒在地。
"再有人蛊惑军心,以同罪论处!"赵长海掏出手枪,对天连放三枪,"上!死活不论!"
第二下撞门袭来,门板"咔嚓"裂成两半。凌潞滚到麦秸后,瞄准火把最密集处,"砰"地击中雪地上的一桶煤油——那是她傍晚故意放在门外、浸了破布的陷阱。火舌"轰"地窜起一丈高,最前排的两个民兵瞬间成了火人,惨叫着滚进雪里。
人群炸锅,往后退。赵长海怒吼:"稳住!她只有一个人!"
凌潞趁机退到风车暗槽,刚要回身抱沈执,忽听"咚"一声闷响,一只燃着的火把破窗而入,正落在麦秸堆上。干燥的麦秸"轰"地爆燃,火浪顺着风车道狂飙,瞬间封死出口。
"凌潞——"沈执嘶哑,"走!"
浓烟滚滚,磨坊顶被火舌舔穿,雪与火交织成诡异的暴雨。凌潞用湿围巾捂住沈执口鼻,拖着他往粮袋后缩。热浪烤得皮肤生疼,木梁发出断裂的哀鸣。
就在此时,"砰——"一声巨响,后墙被热浪掀塌,露出一个焦黑的洞。洞外,是黑沉沉的旷野与呼啸的风。
凌潞咬牙,把沈执扛上肩,用红围巾缠紧两人腰腹,踉跄冲向缺口。背后,粮袋被火浪掀翻,一粒粒麦子像金色的子弹,在烈焰里噼啪炸响。
她纵身一跃,两人滚进雪沟,火舌从缺口喷出,舔上她飞舞的辫梢,瞬间焦糊。她却顾不得,背起沈执,顺着旱沟往林子深处跑。雪灌进靴筒,像无数冰针扎在小腿,她却越跑越快,仿佛要把整个雪原都甩在身后。
背后,磨坊轰然倒塌,火柱冲天而起,映得半边夜空通红。赵长海的怒吼被风撕得七零八落:
"搜!把女特务碎尸万段!"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火把声远远抛在身后,凌潞才瘫倒在一片风倒木后。她翻身,见沈执紧闭眼,嘴角却挂着笑,红围巾被血与火染成暗紫,像一条凝固的河。
"沈执?"她拍他的脸,声音发抖。
沈执缓缓睁眼,眸中映着远处冲天的火光,也映着她被烟灰染花的脸。他抬起手,用指腹擦过她眉心的血痕,声音低哑却温柔:
"潞,你看……"
他指向夜空。
子时正,一道猩红的信号弹从老鹰崖方向升起,在高空"啪"地炸开,像一朵巨大的血色牡丹,照得雪地一片通红。
那是赵长海提前的交货信号——也是凌潞仅剩的战场号角。
沈执握紧她的手,掌心滚烫:"还有……三小时。"
凌潞深吸一口气,把焦糊的鬓发别到耳后,眼底映着漫天红光,冷得像淬了火。
"够了。"
她起身,把红围巾重新系紧,两人缠成一体。
"走,去老鹰崖。"
"用赵长海的血——"沈执接话,声音嘶哑,却带着久违的锋利,"祭我的枪,也祭老魏。"
雪夜里,两道相贴的身影,一瘸一拐,却笔直地朝着血色信号弹的方向,走去。
背后,倒塌的磨坊仍在燃烧,像一座为敌人提前点燃的坟。
——第六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