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页翻动的声音轻微而致命,像毒蛇吐信。
冷汗瞬间浸透陈理的后背,顺着脊椎沟壑滑下,带走他身上最后一丝暖意。
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简单的空间性怪谈。
这栋图书馆大楼,这个“它”,拥有某种超越物理感知的洞察力——它能直接窥探意识,捕获意图。
任何成型的计划,无论是以文字记录还是在脑中形成强烈的念头,都会被它提前截获,并制定出反制措施。
他之前所有的推演,或许从一开始就在“它”的监视之下。
这个认知让他如坠冰窟。
他猛地合上笔记本,动作却又刻意放缓,避免产生过大的声响。
他用鞋尖不动声色地碾过地面,将那一小撮记录着行动纲领核心的铅笔灰彻底抹平,仿佛在抹去一个致命的罪证。
与此同时,他强迫自己混乱的心神沉静下来,在意识的最深处,用最坚定的语气反复默念:“我不打算逃走,我哪里也不去,我只想留在这里学习。”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欺骗,一场与未知存在的心理博弈。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启动了脑中的模拟器。
然而,昨夜连续四次高强度的精神推演已经让他的精神力濒临枯竭。
这一次,模拟器启动的瞬间,他眼前不再是清晰的幻象,视野边缘迅速被涌动的黑雾吞噬,耳中响起一阵令人烦躁的低频嗡鸣,仿佛有无数信徒在遥远而空旷的神殿中低声诵经,那声音穿透颅骨,直刺脑髓。
时钟的指针凝固在01:03。
“啪嗒”一声,整栋图书馆的所有常规照明瞬间熄灭,世界陷入纯粹的黑暗。
仅仅一秒后,东侧书库的最深处,一盏孤零零的壁灯亮了起来,投射出幽绿色的光晕,如同冥府的引路灯。
死寂被骤然打破,楼上自习室里传来桌椅被撞翻的巨响,紧接着是压抑不住的尖叫和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时间停滞带来的无形恐慌,在黑暗降临的这一刻,终于彻底爆发,演变成了看得见的混乱。
陈理很清楚,现实世界已经正式进入了怪谈规则全面生效的阶段。
如果再不采取行动,他很快就会像楼上那些被恐惧吞噬的学生一样,被卷入集体的异化转化之中。
他必须冒险。
他咬紧牙关,忍受着大脑被撕扯的剧痛,强行进行了第五次推演。
这一次,他的目标依旧是那个在幻象中一闪而过的书架暗门。
但策略完全改变了。
他不再将“求生”作为第一驱动力,而是刻意压制住所有逃离的念头,在脑中竭力模拟出一种截然相反的心态——“一名甘愿留下,沉浸于知识海洋的虔诚学生”。
幻象在他濒临崩溃的意识中展开。
他看到“自己”安静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手中捧着一本厚重的古籍,眼神里没有丝毫恐惧,只有对知识的无限渴求与虔诚。
当这种情绪达到顶峰时,那面看起来毫无异样的书架果然发出了轻微的机括声,无声无息地向内开启了一道门缝。
然而,就在幻象中的他刚刚迈出一步,准备踏入那片未知黑暗的瞬间,一股恐怖的灼热感从他现实中的左手掌心爆发。
那枚作为信物兑换而来的红光手电,此刻正烫得惊人,手电筒身上镌刻的三个古朴铭文——“信约立”,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狠狠刺入他的皮肉与灵魂。
剧痛之下,他的意识被瞬间撕裂。
推演,失败。
幻象崩碎的结局清晰地烙印在他脑中:他的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肋骨一根根被强行向外撑开,扭曲变形,最终化作支撑书本的横梁;血肉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风干、萎缩,变成书架表面那层暗沉粗糙的装帧皮革。
他变成了一座活体书架。
“呃……”陈理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蜷缩起来。
剧烈的头痛仿佛要将他的头颅炸开,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鼻腔缓缓渗出,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剧痛彻底吞没之际,一段尘封的记忆碎片毫无征兆地从灵魂深处浮现。
那是前世,在他生命走到尽头之前,曾受人所托,参加了一位素未谋面、声名不显的老教授的追悼会。
他记得追悼会现场冷清肃穆,台上有人念着悼词,其中一句他至今记忆犹新:“……以凡躯承星火,虽逝犹燃……”
以凡躯承星火!
虽逝犹燃!
这八个字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脑中的所有迷雾。
陈理猛然瞪大了眼睛,一个颠覆性的念头让他浑身颤抖。
他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之前所有通关思路,无论是强行闯入还是伪装顺从,都建立在“服从”的基础上。
可这个怪谈执念的核心,或许根本不是需要更多的“学生”来填满它的空虚,而是渴望被“铭记”,被“致敬”!
它真正渴求的,不是形式上的服从,而是为了填补它作为知识殿堂却被遗忘的情感空洞!
真正的规则漏洞,在于满足它的精神需求,而非遵守它的物理条款。
他立刻调整策略,顾不上擦拭鼻血,在脑中飞速构建起一个全新的推演模型。
这一次,他不再伪装,不再逃避。
他要在午夜的钟声彻底凝固之后,站起身,不提“逃离”,不念“学习”,而是面向那幽绿光芒闪烁的书库方向,诵读一段虚构但饱含庄重与缅怀的致敬之词,语气要如同举行一场古老的祭礼。
01:17。
陈理悄无声息地爬上二楼的回廊,灵巧地避开了下方自习区那些因恐慌而四处乱撞的人群。
他从口袋里取出那枚已经恢复正常的红光手电,紧紧压在胸口。
手电散发出的微弱温热,似乎能轻微抑制周围环境中那种扭曲认知的污染,让他混乱的思绪得到片刻的稳定。
他靠着冰冷的栏杆,闭上眼,做了一次深长的呼吸,启动了可能是最后一次的推演。
精神力彻底见底,大脑的每一次运转都如同钢针在搅动。
幻象在摇摇欲坠中成型。
他看到“自己”在钟楼幻影停止于00:47的那一刻,从阴影中站起,用清晰而沉稳的声音朗声道:“前人执灯于暗夜,遗志如星火不灭。今我虽为凡躯,亦愿承此残光片刻,以敬先贤。”
话音落下的瞬间,书架应声移开,那条通往生路的黑暗通道再次显现。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胸前的红光手电没有丝毫异动。
更关键的是,一团铜牌状的虚影从书库深处缓缓飘出,悬浮在半空,微微颤动,仿佛正在认真地聆听他的颂词。
生路,确认!
尽管这次推演几乎耗尽了他最后一丝精神力,大脑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但陈理却清晰地感知到了一丝异样:某种禁锢着他精神世界的无形屏障,正在悄然松动。
那片漆黑的模拟器界面上,竟破天荒地浮现出一行模糊的提示信息:“规则共鸣达成……精神上限+5”。
01:28。
他不再犹豫,伏低身体,如猎豹般潜行至东侧书库的入口处。
那里并非空无一人。
赵承志正处于一种癫狂的状态,用拳头和身体疯狂地敲打着那扇纹丝不动的雕花铁门,口中嘶吼着:“我要考研!让我进去学习!我还能学!”而在不远处的墙角,苏倩则蜷缩成一团,抱着双膝,用蚊蚋般的声音喃喃自语:“它在哭……它好孤独啊……”
陈理没有理会他们。
他趁着赵承志制造出的巨大混乱,悄无声息地靠近,压低了声音,将那段致敬词一字不差地念了出来。
刹那间,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赵承志的嘶吼戛然而止,苏倩的喃呢也停了下来,就连头顶那些原本还在不安蠕动的纸质触须,也全部静止在半空。
“咔。”
一声极其细微的裂响,从他们面前那堵顶天立地的书墙上传来。
一本厚重无比的《古典文献修复手册》缓缓地向外弹出半寸,露出了书脊后方一个黑洞般的幽深缝隙。
就是现在!
陈理正欲抢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踏入其中,一股阴寒刺骨的凉意却毫无征兆地从他背后袭来。
他猛地回头,只见在不远处的通风口阴影之下,宿管周姨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她手中提着一盏老式提灯,昏黄的灯焰摇曳,映出一张没有五官、如白纸般平滑的脸。
而她的影子,在灯光的拉扯下投射在地上,那身形轮廓,竟与郑伯昨夜在幻觉中所见到的那个蓝布工装女人,完全重合。
灯焰跳动了一下,照亮了周姨身旁那面冰冷的墙壁。
一行湿漉漉的墨色字迹,如同刚刚从墙体内部渗透出来一般,清晰地显现。
“同源之锁,已启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