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方的说辞轻飘飘地落在医务室,像一片无关痛痒的羽毛。
“无异常体征,可以返校了。”负责看护的校医推了推眼镜,语气公式化,仿佛只是在宣读一份天气预报。
陈理平静地道了谢,起身整理了一下略带褶皱的衣领。
他没有追问为何前几日还如临大敌,此刻却又轻易放行,因为答案早已在他心中。
软禁的解除,本身就是一种催促。
返回宿舍的路上,他刻意绕了一个大圈,沿着图书馆的外墙缓步而行。
夜色渐浓,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
他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那些攀附着红砖墙壁的古老爬山虎上。
白天看时,它们只是寻常的植物,但在夜幕的浸染下,叶片与藤蔓的脉络竟隐隐勾勒出奇异的纹路,仿佛某种活着的书法。
陈理眯起眼,在交错的阴影中辨认出几个扭曲的字形:“守约者当自明。”
他不动声色地举起手机,对着那片诡异的墙壁拍下了一张照片。
几乎在快门声响起的瞬间,手机屏幕上自动弹出一个编辑框,系统智能地建议道:“是否将图片命名为‘入职留念.jpg’?”
陈理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指尖轻点,删除了那个刺眼的建议。
他没有立刻收起手机,而是垂下眼帘,在脑海中飞速构建起一个推演模型。
如果……现在将这张照片匿名上传到校园论坛,会发生什么?
代价:精神力5。
确认支付。
幻象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一个名为《图书馆午夜惊魂,墙上长出了字!
》的帖子瞬间引爆了论坛。
起初是好奇与调侃,但随着浏览人数的增多,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评论区的用户头像开始逐个变灰,ID消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从网络世界中抹去。
恐慌蔓延,帖子却无法删除,反而被强制置顶。
最终,当最后一个回帖者消失后,整个页面被血红色的代码覆盖,刷新后只剩下一行冰冷的标题——《第七任守约者公示名单》。
榜首那个加粗的学号,正是属于他陈理的。
幻象结束。
陈理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像是精神被瞬间抽离了一部分。
但他已经确认了一件事——那个潜藏在阴影中的“系统”,正急不可耐地要将他的身份“合法化”,甚至不惜用这种献祭普通学生的方式来完成一场昭告。
它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守约者。
当晚,他没有回宿舍,而是径直走向灯火通明的图书馆,向值班台的负责人提出了一个请求。
他想成为正式的夜班助理。
“赵承志同学的事情,我很难过。”他的声音平静而诚恳,“我当时就在现场,却没能救他。如果能在这里工作,或许能让我心里好受一些,也算是……一种弥补。”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充满了幸存者的愧疚与善良。
审批流程顺利得超乎想象,仿佛有人一直在等待他主动上门。
仅仅半天时间,在他办完返校手续的同时,一份夜班助理的聘用协议便送到了他的面前。
交接工作的负责人是个面容模糊的中年男人,他将一份泛黄的纸质协议推过来,条款含混不清,大段都是关于“维护书库秩序”和“遵守特殊规定”的空泛描述。
协议的末尾,签名栏旁,放着一支古旧的蘸水钢笔。
陈理接过笔,并未立刻落笔。
他低头审视着协议,左手在桌下悄然握紧,用修剪平整的指甲,在掌心一笔一划地默刻下四个字——拒绝契约。
一股细微的刺痛从掌心传来。
就在那四个字刻完的刹那,他手中的钢笔发生了异变。
笔尖瞬间变得漆黑如炭,原本饱含的墨水仿佛拥有了生命,竟违反物理规律般地倒卷而上,逆流回了墨水瓶中。
与此同时,协议纸的空白处,渗出了一行血色的小字,字迹潦草而狰狞:“规避无效,命轨已定。”
面对这超自然的一幕,陈理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抬起头,对负责人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我明白了。”
随即,他提起那支笔尖已恢复正常的钢笔,在签名栏上流畅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然而,在“理”字的最后一捺,他的笔锋却刻意向下拖长,一气呵成地勾连到下方的空白处,留下了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隐形符线。
这是他自创的“断约标记”。
在无数次的模拟器推演中,他解析了数千种铭文结构,最终从那些繁复的规律中,推演出这种具备“中断”与“伪装”特性的符文结构。
它就像一个植入代码中的逻辑后门。
午夜零点四十七分,图书馆二楼的老式挂钟,时针与分针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停滞不动。
陈理独自一人在二楼的书库巡视。
这是他上岗的第一个夜晚。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份已签署协议的复印件,状似无意地将它遗落在古籍修复专用的长桌上。
做完这一切,他闪身躲进一旁的通风口暗格后,屏息凝神地观察着。
片刻之后,修复桌周围的空气开始微微波动,仿佛水面被投入石子。
紧接着,一张不知尘封了多少年的泛黄纸页,竟自动从第三排书架的顶端飘飞而出,如同一只枯叶蝶,精准地覆盖在了那份协议复印件上。
黄纸与复印件接触的瞬间,光芒一闪,两者竟开始融合。
纸张的纤维彼此交织,油墨与陈旧的字迹相互渗透,最终形成了一本崭新的、散发着陈腐气息的小册子。
封面上,几个烫金大字缓缓浮现——《临时守约者备案录》。
陈理瞳孔微缩。
他看见那册子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自动翻开,精准地停在印有他名字和学号的那一页。
在“职责说明”一栏旁边,一行新的小字如墨汁滴入清水般晕染开来:“每七日须提交一名替代者。”
他心头一凛。
这不是雇佣关系,这是献祭轮换制!
所谓的守约者,不过是下一个祭品的采购员。
他立刻启动推演:若我现在冲出去,撕毁那份已经签名的原稿,能否中断这一切?
幻象中,他的指尖触碰到原稿的瞬间,整栋图书馆响起了无数人重叠在一起的诵经声,那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却充满了令人疯狂的压迫感。
地下室的门被推开,郑伯提着那盏昏黄的油灯缓步走出,他苍老的面容在灯光下如同石刻,沉声道:“违约者,即成教材。”
推演失败。
但陈理没有气馁,因为他捕捉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幻象中,郑伯手中除了油灯,还拿着一本册子,那册子的封面材质,那种仿佛由风干皮肤制成的质感,与刚刚生成的那本《临时守约者备案录》一模一样,更与赵承志转化后的身体皮肤,别无二致。
凌晨一点三十分,陈理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早已废弃的地下档案室旧址。
这里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纸张腐朽的味道。
他在一处不起眼的墙角蹲下,用一支普通的铅笔,在斑驳的墙面上复刻下那个复杂的“断约标记”。
他将手掌按在标记之上,低声念诵起一段改编过的致敬词,声音微弱却坚定:“前人执灯于暗夜,遗志如星不灭。今我虽署其名,却不承其责。”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掌心下的标记微微发烫,被铅笔刻画过的墙面,竟渗出丝丝缕缕的黑色墨汁。
墨汁在标记中央汇聚,最终凝聚成四个字:“伪契已植”。
成了。
陈理心中一片清明。
他伪造的签名虽然被系统录入,但因为“断约标记”的干扰,这份契约在系统的核心逻辑中,被识别为了一个“非完全合规”的漏洞节点。
这意味着,他虽然身负守约者之名,却获得了有限的、超出规则的操作权限——他可以像黑客一样,向这个庞大的系统发布虚假指令,或者诱导它做出关键性的误判。
凌晨两点十五分,他走出图书馆大门。
一道身影默默伫立在不远处的路灯下,正是郑伯。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在陈理走近时,将一枚冰凉的、旧式的铜牌放入他的手中,然后转身,佝偻着背,消失在夜色深处。
陈理摊开掌心,借着灯光看去。
那是一枚图书管理员的身份铜牌,但背面的磨损处,刻着一行用针尖划出的、极小的字:“当你能改写规则时,别忘了第一个为你遮灯的人。”
他猛地握紧了铜牌,金属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寂静的家属楼方向,那里曾是赵承志的家。
你们要一个守约者?好。
陈理在心中默念。
我就做那个签下名字,却又亲手焚毁契约的人。
几乎就在他这个念头完全成型的同一时刻,这座拥有千万人口的现代化都市,其庞大而精密的电力系统,突遭了一场无法解释的干扰。
从市中心的摩天大楼,到郊区的电子站牌,再到无数家庭的床头闹钟,全市所有的电子时钟,其显示屏上的数字,都在这一刻同步跳停。
00:47。
这个数字静止了整整一分钟,仿佛时间本身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下了暂停键。
一分钟后,时钟恢复正常,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第二天,官方将这场波及全市的时间紊乱事件归因为一次罕见的“电网高频脉冲故障”。
但陈理清楚,那根本不是什么故障。
那是一个庞大而古老的系统,在录入一个异常数据后,所产生的第一次心跳骤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