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彦祯的呼吸停滞了,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成了慢镜头。
那张原本熟悉的、带着几分娇憨的脸,此刻在他眼中变得无比陌生,像是一张精心绘制的面具,而他刚刚才窥见了面具下的一丝裂痕。
可薛兮宁似乎全然未觉,她歪了歪头,那股惊人的气息瞬间消散,又变回了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她伸出两根白嫩的手指,捻起矮几上的一块云片糕,轻轻晃了晃,语气带着一丝狡黠的调侃:“我娘啊,最近又在琢磨着把我‘卖’个好价钱呢。徐家那位公子,文韬武略,家世显赫,确实是上上之选。她盘算着,这笔‘买卖’若是成了,咱们薛家又能安稳个十年八年。”
她嘴里说着“买卖”,脸上却没有半分被当做货物的屈辱,反而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趣闻。
这种游离于外的态度,比激烈的反抗更让人心惊。
贺彦祯眼中的惊骇慢慢褪去,被一种深沉的审视所取代。
他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你看,我娘不是不疼我,”薛兮宁将云片糕凑到唇边,却不吃,只是用那双清澈得不见底的眼睛望着贺彦祯,慢悠悠地解释道,“她只是更爱这个家。在她眼里,我与其嫁给一个无名小卒,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不如化作家族最坚实的筹码,换来一世安稳。这笔账,她算得可精明了。”
一番话,将一场关乎女儿终身幸福的联姻,剖析成了冷冰冰的利益交换。
言语间没有怨怼,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近乎残酷的通透。
这番剖白让车厢内凝滞的气氛稍稍松动。
贺彦祯紧绷的嘴角,竟也忍不住微微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他见惯了名门闺秀们或羞怯顺从、或激烈反抗的姿态,却从未见过像薛兮宁这样,将自己的命运当成一盘棋局来复盘的女子。
这份清醒,带着一种奇异的魅力。
然而,这丝笑意还未到达眼底,就化作了一缕更深的疑虑。
她真的只是个不谙世事的闺阁少女吗?
这份洞察力,是从何而来?
温馨的氛围下,一股无形的暗流开始悄然涌动。
贺彦祯敛去笑意,目光如炬,像是要穿透她的伪装,直抵灵魂深处。
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过几日面圣,你怕吗?”
这是一个突兀至极的问题,从家族联姻瞬间跳到了天子皇权。
这是试探,也是拷问。
皇帝,是这个世间所有恐惧的具象化,是权力的巅峰,是生杀予夺的化身。
寻常女子,哪怕是官家千金,听到这两个字也该是诚惶诚恐。
薛兮宁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
她终于将那块云片糕放入口中,细细地咀嚼着,咽下后才慢条斯理地回答:“为什么要怕?”
她反问得理所当然,随即又像是觉得自己的回答不够具体,补充道:“见皇帝,和见我爹,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吗?无非是屋子大一些,椅子高一些,周围站着的人多一些。可说到底,他不也是个人么?有喜怒,有哀乐,会吃饭,会睡觉。我爹生气了会骂我,他生气了,顶多也就是骂我。没什么好怕的。”
这番“见爹”的类比,天真得近乎荒唐,却又带着一种无懈可击的逻辑。
“轰”的一声,贺彦祯的脑子里仿佛有根弦被狠狠拨动,嗡鸣作响。
见爹……
这两个字像两把淬了毒的尖刀,精准地扎进了他心口最柔软、最不可触碰的地方。
他有过爹吗?
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是他的“爹”吗?
那个本该给他温情与依靠的称呼,对他而言,却只意味着冰冷的宫墙、无尽的猜忌和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薛兮宁轻飘飘的一句话,像一只无形的手,蛮横地掀开了他用十几年光阴才勉强遮盖住的、血淋淋的身世伤疤。
车厢内的温度骤然下降,方才那丝若有若无的温馨被彻底碾碎。
贺彦祯的脸色变得比窗外的天色还要阴沉,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几乎要将空气冻结。
他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成拳,骨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泛白。
薛兮宁感受到了这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她停下了所有小动作,坐直了身体,原本灵动的眼眸中,浮现出一丝慌乱和无措。
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似乎是被他突然爆发的情绪吓到了。
良久,就在贺彦祯几乎要被那股翻涌的黑暗吞噬时,一个极轻、极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像是一根羽毛,小心翼翼地拂过他紧绷的神经。
“其实……我不是什么都不怕的。”
贺彦祯猛地转过头,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射向她。
薛兮宁迎着他的视线,没有躲闪。
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像是鼓起了全部的勇气:“我最怕……你生气。”
她的眼神是那样真挚,清澈的瞳仁里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阴沉冷峻的模样。
那份专注与脆弱,仿佛世间万物在她眼中都已消散,只剩下他一人。
这句突如其来的、近乎表白的话语,像一道暖流,瞬间冲破了他用寒冰筑起的高墙。
所有的防备、所有的戾气,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心头一震,那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与伤痛,竟被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剩下满腔的错愕与动容。
就在贺彦祯心防软化的那一瞬间,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容神情中,薛兮宁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见地蜷缩了一下。
她的嘴角,极其细微地、飞快地扬起了一个弧度。
那笑意转瞬即逝,快得如同光影的错觉,甚至比惊鸿一瞥还要短暂。
当贺彦祯回过神来,想要捕捉些什么时,看到的依旧是她那张写满真诚与忐忑的脸。
车厢内,陷入了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而此刻,遥远的紫禁城深处,那片被最高权柄笼罩的琉璃世界里,另一场更为尖锐的寂静,也正被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即将撕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