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宫的暖阁内,一尊定窑白瓷茶盏被狠狠掼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霎时粉身碎骨。
碎片溅开,其中一片擦过宫女周采薇的脸颊,留下一道细微的血痕。
她却仿佛毫无所觉,立刻跪倒在地,连一丝颤抖都不敢有。
“没用的东西,连盏茶都端不稳。”柳婉馨的声音听似平淡,却像淬了冰的钢针,扎得人心口发疼。
她斜倚在铺着金丝鸾鸟引枕的软榻上,凤眼微挑,视线却没有落在周采薇身上,而是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片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
“娘娘息怒,奴婢该死。”周采薇磕下头去,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
“息怒?”柳婉馨终于转过头,唇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本宫看你这双手倒是养得白嫩,想来是平日里活计太轻省了。去,把那些碎片,一片一片给本宫捡起来。不许用任何东西,就用你的手。”
周采薇的身体猛地一僵,却不敢有半分违逆。
她俯下身,伸出微微发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去拾那些锋利如刀的碎瓷。
很快,尖锐的刺痛传来,指尖被划破,殷红的血珠滚落,滴在洁白的瓷片上,宛如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柳婉馨冷漠地看着这一切,那淋漓的鲜血似乎也无法在她眼中激起一丝波澜。
她的心神早已不在这里。
皇帝今日在御书房召见了户部尚书,却独独漏掉了她的父亲,右相徐阶。
这在一个时辰前,由她安插在乾清宫的小太监冒死传出。
一个微不足道的信号,却像一道惊雷,在她心中炸开。
徐家,这棵枝繁叶茂、庇佑了她半生荣华的参天大树,似乎正从根部传来腐朽的断裂声。
皇帝那看似温和的笑容背后,究竟藏着怎样一把准备挥下的利斧?
她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烈的恐惧被她用更强烈的怒火死死压制住,化作对眼前这个卑微宫女的无情折磨。
与此同时,皇城外的芙蓉园内,春光烂漫,暖风和煦。
一池碧水旁的水榭中,当朝天子赵之远正与安国公萧明德对坐弈棋。
棋盘上黑白交错,局势胶着。
“陛下这步‘镇’,真是神来之笔,微臣的这条大龙,怕是危矣。”萧明德手持一枚白子,久久未落,脸上带着一丝苦笑。
赵之远却摆了摆手,目光落在远处一株含苞待放的木芙蓉上,语气随意地问道:“说起来,朕前日听闻,薛家那个小丫头,在令郎的别院里倒是住得安稳?”
萧明德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笑道:“陛下说的是薛兮宁吧。犬子胡闹,倒是让她受惊了。不过此女性情坚韧,颇有几分风骨,并非寻常闺阁女子。”他提起薛兮宁时,眼中难得地流露出一丝真切的温和,那是长辈对一个有潜质的晚辈的欣赏。
“风骨?”赵之远轻笑一声,捻起一枚黑子,在指间缓缓摩挲,“这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自以为有风骨的人。不过,她倒确实是个有趣的变数。”他话锋一转,看似不经意地落下一子,截断了白子的一处气眼,“说起来,景宣也到了适婚的年纪,朕看宁国侯府的那位嫡女就不错。国公以为如何?”
萧明德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景宣,二皇子,是皇后所出,背后是徐家的势力。
宁国侯则是军中新贵,向来中立。
皇帝此举,看似是为皇子指婚,实则是在与徐家之间打入一根楔子,同时拉拢军方势力。
他这是要开始动手了!
棋盘上的杀机瞬间变得真实无比,水榭中闲适的空气里,暗流汹涌,寒意彻骨。
是夜,月色如霜。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停在薛府后巷的角门处。
贺彦祯一身玄色便服,悄无声息地进了薛兮宁所居的西厢小院。
“徐家要倒了。”没有半句寒暄,贺彦祯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急促,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薛兮宁正在灯下理账的手一顿,账本上的一滴墨迹迅速晕开。
她缓缓抬起头,烛火在她清亮的眼眸中跳跃,脸上却不见丝毫惊慌。
“贺公子深夜造访,就是为了说这个?”
“我不是在说笑。”贺彦祯的眼神锐利如鹰,“皇帝已经开始布局,徐阶失势是早晚的事。徐子昂自身难保,你以为他还有能力护你周全?薛家这艘破船,随时都会被卷进漩涡,到时你们满门都将为徐家陪葬。”
薛兮宁的心跳陡然加速,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变得冰冷。
她知道贺彦祯说的是事实,但她不能表现出半分软弱。
“那依贺公子之见,我该如何?”
贺彦祯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话语中带着毫不掩饰的算计与诱惑:“嫁给萧承魏。”
薛兮宁瞳孔微缩。
萧承魏,体弱多病的五皇子,传闻活不过弱冠之年。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贺彦祯冷笑一声,“萧承魏需要一个出身干净、没有强大母族背景的王妃来降低皇帝的戒心,而你需要一个皇室的身份作为护身符,彻底与徐家划清界限。他活不长,你嫁过去,等他一死,你就是手握大笔财富、无人敢欺的寡妇王妃。这笔买卖,对你我都有好处。”他的野心在烛光下几乎化为实质,他需要一个能安插在皇子身边的棋子,而薛兮宁,就是最完美的人选。
薛兮宁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心如擂鼓,但她的声音却异常平静:“我需要时间考虑。”贺彦祯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她从未想过的门,门后是万丈深渊,却也可能藏着一线生机。
就在这暗流涌动的数日后,一个消息如惊雷般在京城炸开——皇帝下旨,将为几位尚未婚配的成年皇子遴选正妃与侧妃。
一时间,整个京城的权贵圈都为之震动。
更让人心惊的是,就在旨意下达的第二天,奉旨在外督办漕运、久未归京的宁王宁绍,竟在此时恰好回京述职。
宁王手握重兵,向来是各方势力拉拢或忌惮的对象。
他此刻回京,无疑让本就紧张的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朝堂之上,官员们碰面时眼神交换变得意味深长;街头巷尾的茶馆酒楼里,关于哪家贵女将要飞上枝头的议论不绝于耳。
风声鹤唳之中,所有人都嗅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各方势力开始重新评估局势,悄然站队。
在这风口浪尖上,安乐公主萧明悦的一张请柬,送到了京中所有适龄贵女的案头,邀她们于三日后泛舟青波湖。
人人都心知肚明,这名为游湖,实为相看。
青波湖上,画舫精美,丝竹悦耳。
贵女们盛装出席,巧笑倩兮,眼波流转间却满是试探与戒备。
当一袭水蓝色衣裙的薛兮宁在侍女的搀扶下登上公主的座船时,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她怎么也来了?”一个角落里,兵部侍郎之女谢依依死死攥着手中的团扇,指节发白。
她本是徐子昂的爱慕者之一,一直将薛兮宁视为眼中钉。
此刻听闻薛兮宁不仅安然无恙,甚至隐隐有受宠的传闻,更是羞愤难当。
那张往日里还算娇俏的脸庞,此刻因嫉妒与自卑而微微扭曲。
周围的贵女们交换着复杂的眼神。
曾经,她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轻蔑、嘲笑这个商贾之女,但现在,薛兮宁这个名字,与几位皇子、安国公府,甚至那高深莫测的贺家公子都牵扯在了一起。
轻蔑仍在,却多了一层深深的忌惮与说不清的艳羡。
薛兮宁成了她们之中一个诡异的存在,一个行走的谜题。
就在这场暗潮汹涌的游湖会结束的第二天清晨,天色微明,薛府的大门却被敲得震天响。
“小姐!小姐!大喜事啊!”贴身婆子连滚带爬地冲进薛兮宁的卧房,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狂喜,“快起来梳妆!安国公府、宁国侯府,还有……还有诚王府,三家!三家都派了官媒上门提亲!”
整个薛府都沸腾了。
薛兮宁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中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一夜之间,她从一个随时可能被家族牺牲的弃子,变成了三家权贵争抢的香饽饽。
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从棋盘边缘,被一股无形的大手猛地推到了棋局的正中心,成为了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关键一子。
她缓缓抬手,抚上自己冰凉的脸颊,心中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这所有看似风光的选择背后,都标好了看不见的价码。
安国公府的欣赏,宁国侯府的拉拢,还有贺彦祯口中那条通往“富贵寡妇”的险路……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盖过了其他两府媒人的声音。
一名薛府的管事连滚带爬地跑进院子,声音因激动而变了调:
“小姐!宫里……是诚王府的内官,亲自上门了!”
薛兮宁的指尖在镜面上微微一顿。
诚王萧承魏,那个贺彦祯为她选定的“归宿”,竟是来得最快,也最高调的一个。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开始思考一个极为现实的问题,在这场以她为赌注的豪赌中,究竟什么才是能握在自己手里的,最实在的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