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丰收带来的震撼与狂热,如同燎原的野火,迅速席卷了整个岩洞基地,甚至冲淡了狄兵压境的沉重压力。
那十几颗被李烽校尉当众展示的、其貌不扬却象征着“神迹”与“希望”的块茎,成为了所有士兵口中津津乐道的奇迹。
林烨“林营尉”的名号之前,被悄然加上了各种充满敬畏与崇拜的前缀,“异人高徒”、“星宿下凡”之类的称呼开始在私下流传,其威望一时无两。
在李烽的全力支持下,林烨迅速行动起来。他挑选了包括赵德胜、吴铁匠在内的十余名绝对可靠、且手脚麻利的士兵和工匠眷属,组建了第一支“农垦小队”。
那几片早已开垦好的“军田”被优先利用起来,将收获的土豆仔细筛选,大部分作为珍贵的种薯,按照脑海中系统灌输的种植技术,进行切块、晾晒,准备在天气进一步转暖后,进行第一轮正式的、较大规模的春播。
与此同时,林烨也并未放松对苏合所部的警惕。他命令老韩和刘黑子率领侦查小队,加倍警惕地监视鹰嘴岩狄军的一举一动。
或许是土豆带来的振奋作用,士兵们巡逻、训练的热情空前高涨,原本因围困和饥饿而低落的士气,竟奇迹般地重新凝聚起来,甚至更胜往昔。
然而,就在基地内部因为这“天降祥瑞”而焕发出勃勃生机之时,一场来自外部的、意想不到的波澜,正悄然向着这片被围困的孤岛涌来。
这日晌午,一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冲破山林间尚未完全消散的晨雾,带着满身风尘与焦急,出现在了基地外围哨兵的视线中。
令人惊讶的是,来人并非狄兵,而是一名穿着破旧但依稀可辨是胤军驿卒服饰的骑士!他手中高举着一枚代表着官方信使身份的铜符,声音嘶哑地喊着:“陇西都督府,刺史大人急令!寻朔风城李烽校尉!”
消息迅速传入洞内,李烽与林烨闻讯皆是心中一震!陇西刺史?王坤?他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又在此刻派人前来,意欲何为?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疑惑。李烽深吸一口气:“让他进来!”
那名驿卒被带入洞中,他显然历经艰辛才找到此地,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但眼神中却带着一种属于官方信使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倨傲与急切。
他目光快速扫过洞内简陋的环境和面黄肌瘦却眼神锐利的士兵,最后定格在李烽身上,微微躬身,双手呈上一封盖有火漆印信的书函:
“卑职参见李校尉!奉陇西刺史王大人之命,特来传书!王大人已听闻校尉在此聚拢义旅,抵抗狄虏,心甚慰之!然,亦闻军中似有……奇物现世,可解粮秣之困?刺史大人心系边事,特命卑职前来问询,并望李校尉能详呈此物详情,或……携样本返回州府,以供上官查验!”
他的话语虽然还算客气,但那股自上而下的审视意味,却让在场的王奎、张铁等将领眉头大皱。
李烽接过信函,迅速拆开浏览。
信中的内容与驿卒所言大同小异,先是冠冕堂皇地褒奖了李烽等人的忠勇,随即话锋一转,以关切军需、验证祥瑞、上报朝廷为由,要求李烽详细汇报所谓“寒冬结果之奇物”的情况,并“建议”将所得种实或培育之法上交州府,由官府统一“鉴定”和“推广”。
信纸在李烽手中微微颤抖,并非因为激动,而是因为愤怒与寒意。他久历官场,如何听不出这字里行间的深意?褒奖是假,索要“奇物”是真!所谓的“问询”、“查验”,背后隐藏的是觊觎、是猜忌,甚至是……攫取功劳的野心!
这土豆才刚刚收获,消息竟然就传到了数百里外的陇西刺史耳中?这背后定然有他们尚未察觉的信息渠道,或许是之前收拢的溃兵中有人逃离后泄露,或许是其他幸存者的口耳相传。但无论如何,刺史王坤的触角,已经伸了过来。
“林营尉,”李烽将信函递给林烨,声音低沉,“你怎么看?”
林烨快速看完,心也沉了下去。他最担心的情况之一,到底还是发生了。怀璧其罪!在这技术落后、信息闭塞的时代,任何超出常理的事物,都极易引来上位者的关注,而这种关注,往往福祸难料。
王坤此举,名为问询,实为索要。
若乖乖交出土豆种薯和技术,功劳很可能被其冒领,他们这支孤军能否得到应有的补给和支援还是未知数;若不交,便是违抗上命,必然开罪这位封疆大吏,日后即便突围成功,恐怕也难以在陇西地界立足。
这简直是两难之境!
那驿卒见李烽和林烨沉默不语,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催促道:“李校尉,林营尉,王大人还在州府等候回音。此物若真能解粮荒,于国于民皆是大利,上报朝廷,亦是二位大功一件啊!还望二位以大局为重……”
“大局?”李烽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逼视着驿卒,
“何为大局?我等在此浴血抗狄,身陷重围,粮尽援绝之时,王刺史的大局在何处?如今我等侥幸觅得一线生机,刺史大人便来‘问询’,要我们将这救命的种子交出去?这便是你所谓的大局?”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吓得那驿卒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嗫嚅着不敢再言。
林烨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绝不能软弱。他上前一步,挡在李烽与驿卒之间,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位使者,非是我等不愿上报。实在是因为,此物培育极其艰难,产量亦不稳定,目前仅是在这特定山洞环境中侥幸成功,尚需反复验证,贸然上报,恐有欺瞒上官之嫌。”
“再者,如今我军被狄酋兀良哈麾下大将苏合率五百精兵围困于此,形势危如累卵,种子与技术皆在此地,若此地失守,一切皆休。当下首要之务,乃是破敌解围。待我军击退狄虏,打通与外界的联系,林某必当亲赴州府,向王刺史详细禀明此种培育之法,并献上所有种实,绝无保留!”
他这番话,有理有据,既点明了土豆技术尚不成熟,更将皮球踢了回去——不是我不给,是狄兵围着,我给不了!要想拿到东西,先帮我们解围!
那驿卒闻言,脸色变幻。他看了看周围那些眼神不善的军官和士兵,又想了想外面传闻中凶悍的狄兵,知道自己若再强行索要,恐怕难以活着离开。他咽了口唾沫,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林营尉言之有理,是卑职心急了。既然如此,卑职便先将李校尉与林营尉的意思带回,禀明王刺史。只是……望二位早破强敌,莫要让王大人久等。”
他不敢再多做停留,匆匆行礼后,便如同来时一般,仓促地骑马离去。
望着驿卒消失在山林间的背影,岩洞内的气氛却并未轻松下来。
“王坤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李烽脸色阴沉,对林烨低声道,“你今日虽暂时搪塞过去,但已将他得罪。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待我们真解了围,恐怕……”
林烨目光深邃,望向洞外:“校尉,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土豆现世,注定会引来风雨。但这也是我们的机会。只要我们能凭借它,在此地站稳脚跟,壮大实力,届时,便不再是区区一个刺史可以随意拿捏的了。”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冷峻:“当务之急,是先解决眼前的苏合!只有活下去,才有资格去考虑未来的福祸!”
刺史的问询,如同一片不祥的阴云,暂时被驱散,但其投下的阴影,却已深深烙印在每个人心中。他们不仅要面对明处的狄刀,还要开始警惕来自背后的、来自“自己人”的冷箭。
土豆带来的,究竟是通往生天的阶梯,还是引人坠入深渊的诱惑?
无人能知。
但脚下的路,唯有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