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报社只有打印机“咔嗒咔嗒”的声响,像老钟表在啃噬时间。我盯着电脑屏幕上“独居女子煤气泄漏身亡”的标题,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键盘边缘——那道去年报道工地冤案时被钢筋划的疤,又开始隐隐发疼。我叫陆野,二十七岁,《都市晚报》夜班编辑,总被同事笑“活得比考勤机还刻板”,可只有我知道,不是刻板,是怕漏掉任何一个藏在“意外”里的真相。
三个月前的那个雨夜,张婶的电话把我从校对稿子里拽了出来。电话那头的哭声混着雨声,碎得像玻璃碴:“小陆,快下来!3栋402的孟瑶……没气了!”
我抓起外套就往楼下冲。雨砸在伞面上,力道大得像要把伞骨砸断。3栋楼下的黄色警戒线在雨里晃,警察的手电筒光扫过围观邻居的脸,每个人的表情都像泡发的纸,软塌塌的。张婶攥着我的胳膊,指节发白,她的塑料鞋上沾着泥,裤脚还在滴水:“我凌晨五点去买豆腐脑,看见她家防盗门虚掩着,留了道缝,风一吹‘吱呀’响。我喊了三声‘孟瑶’,没人应,推门进去就看见……客厅地上,她蜷着像片叶子,脸白得能看见血管,煤气灶的火早灭了,只有‘嘶嘶’的漏气声,墙上的挂钟停在两点十分,指针上还沾着点黑印子,像……像血!”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楼道口。警察抬着担架出来,白布裹着的身影很轻,轻得像一阵风就能吹走。经过我身边时,担架杆上挂着的帆布包晃了一下——洗得发白的布面上,绣着的小雏菊沾着块指甲盖大的黑印,不是煤气熏的焦黑,是带着点黏性的、发暗的红,像干涸的血痂。
第二天的报纸,我把“意外”两个字加粗时,手指顿了三次。排版部的同事催我:“陆野,别磨蹭了,警方都定了性,还能有假?”我没说话,只是把孟瑶的遗物清单打印出来,反复看——身份证、银行卡、三件棉布裙子、一双白帆布鞋,唯独没有那个蓝色封皮的笔记本。
我见过那个本子。上个月也是个雨天,我在小区便利店门口撞掉了她的包,笔和笔记本滚出来。我帮她捡时,指尖碰过封皮上绣的“瑶”字,软乎乎的绒线。她当时蹲下来捡,刘海湿了贴在额头上,笑起来有个梨涡:“谢谢哥,这本子记着我攒的开花店的钱呢。”现在,攒钱的人没了,记钱的本子也没了。
我找张婶时,她家门缝里透着光,还夹杂着“哗啦”的碎玻璃声。推开门的瞬间,我看见她蹲在地上,蓝色笔记本掉在水渍里,封皮的绒线泡得发蔫。她手里攥着个玻璃杯的碎片,指缝在流血,看见我进来,突然像被烫到似的把本子往怀里藏:“小陆,你别问……这本子不能看,看了要出事!”
“是钱峰拿了孟瑶的本子,对不对?”我走过去,捡起地上的笔记本。纸页被水浸得发皱,中间几页的字迹潦草得像在跑:“9月12号,十点半,有人敲我门,穿物业的蓝外套,胸牌上写着‘钱峰’。他说查煤气灶安全,我上周刚让师傅修过,说不用查,他却挤进门,眼睛老往我桌角的本子瞟。我把本子塞进抽屉时,他的手在裤兜里攥得发白,指甲抠着布缝——他袖口有个破洞,露出里面的赌债欠条边。”
“9月15号,我在小区门口看见钱峰和刘芳躲在树后说话。刘芳手里的账本掉了页,我瞥见上面写着‘维修基金-赵福生501-12万’。钱峰骂她‘废物’,刘芳哭着说‘赵大爷要去举报,怎么办’。我刚想走,刘芳突然抬头看我,手里的笔‘啪’地掉在地上,笔帽裂了道缝——那支笔,和我上次丢的一模一样。”
“9月18号,我起夜喝水,听见门外有脚步声。趴在猫眼上看,是钱峰!他手里拎着个黑袋子,袋子角漏出半截怀表链——是赵大爷的!赵大爷三天前刚‘心脏病发’去世,他总说那怀表是老伴留的,睡觉都揣着。钱峰从501出来,走楼梯时踢到了我的门,我赶紧躲回卧室,听见他在门外笑:‘小丫头,再看就把你眼睛挖了’。”
最后一页的字迹被眼泪泡得模糊,只有几行字能看清,还带着划痕,像用指甲抠出来的:“9月21号,我发现本子少了两页——记着赵大爷藏账本的那两页!刚才钱峰在楼下喊我,说我阳台的花要浇了,他的手里……拿着我丢的那支笔!他们要来了,煤气灶的开关好像松了,我不敢睡……”
我的指腹蹭过那行“不敢睡”,突然觉得后颈发凉。张婶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冰凉,还在抖:“小陆,我见过钱峰威胁她!上周三晚上,我在阳台晾衣服,看见钱峰堵着孟瑶在楼道里,手里举着根铁棍,说‘再记东西,就把你和赵老头一样埋了’。昨天我去孟瑶家收拾,看见窗台上有张纸条,上面画着个打叉的眼睛,是钱峰的字——他知道我看见他了,我不敢把本子交出去,我怕他杀我!”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台。窗沿上摆着盆枯萎的绿萝,叶子底下压着张皱巴巴的纸,画着的眼睛歪歪扭扭,叉号用红笔涂得很深,像血。
那天下午,我去了物业办公室。钱峰坐在桌子后面,面前摆着碗没吃完的泡面,汤里飘着几根头发。他看见我进来,手往桌下藏了藏——我瞥见那是根铁棍,杆上沾着点黑锈,像孟瑶帆布包上的印子。“有事?”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说话时总摸袖口的破洞,手指上的老茧蹭得布面起毛。
“我想查9月12号的煤气检查记录。”我把工作证放在桌上,“孟瑶家的。”
他的筷子顿了一下,泡面汤溅在桌角的账本上。“查那干啥?人都没了,警方不是定了意外吗?”他抬眼时,眼白上有块淤血,“我记不清了,那天查的户多,记录可能丢了。”
“那9月18号晚上,你去501干什么?”我往前凑了凑,盯着他袖口的破洞,“赵福生的怀表,现在在哪?”
钱峰的脸“唰”地白了,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响。“你他娘的是谁?敢管老子的事!”他伸手抓我的衣领,我侧身躲开,他的手扫过我的口袋,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屏幕亮起来的瞬间,我看见他的瞳孔缩了一下——屏保是我和孟瑶在便利店的合照,那天她帮我捡钢笔,梨涡很明显。
“你认识孟瑶?”他的声音突然软了,带着点慌,“我……我没杀她,是刘芳逼我的!她儿子要做手术,挪用的维修基金不够,非要杀赵福生,孟瑶看见……”
“刘芳在哪?”我捡起手机,按下录音键。
他还没说话,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刘芳拎着个布包走进来,看见我,手里的包“咚”地掉在地上,里面的账本散出来。“钱峰,你跟他说什么了?”她的声音尖得像指甲刮墙,手不自觉地摸围裙夹层——那里鼓囊囊的,是账本的边角。
钱峰突然像疯了似的抓住刘芳的胳膊:“是你要杀孟瑶的!是你说她看见我们拿赵老头的账本了!现在警察要查,你想让我一个人扛?”
刘芳的眼泪掉下来,围裙上的水渍越扩越大:“我儿子在医院等着手术费!钱峰,我们本来只想挪用点,是赵老头要去举报,是你先把他捂死在沙发上的!孟瑶的本子是你偷的,你还把她的笔埋在废品站,现在你想赖我?”
我攥着手机,悄悄往后退——刚才进来前,我给王磊警官发了定位,备注“两小时没消息就来”。现在离约定时间还有四十分钟,我得想办法拖住他们。
“账本在哪?”我故意提高声音,“赵福生把账本藏在哪了?”
钱峰和刘芳同时僵住。过了几秒,钱峰突然笑了,笑得牙床都露出来:“你想知道?我带你去。”他抓起桌下的铁棍,“正好,让你跟赵老头和孟瑶作伴。”
我们走在去501的楼梯间里,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亮了又灭。刘芳走在最后,我听见她偷偷给什么人发语音,声音发颤:“妈,要是我回不来,你别找我,好好照顾小宝……”
到501门口时,钱峰掏钥匙的手在抖。打开门的瞬间,一股灰尘味混着淡淡的煤气味涌出来——不是新鲜的漏气,是早就干了的、带着点腥气的味。客厅的沙发上,还留着个浅印子,像有人曾坐在那,扶手上沾着根花白的头发,是赵福生的。
“账本在衣柜里。”钱峰推了我一把,“你去拿,不然我现在就砸死你。”
我慢慢走向衣柜。拉开门的瞬间,我看见里面挂着件蓝色的棉布裙子——是孟瑶的,裙子的后腰处有个黑手印,指节的纹路很清晰,和钱峰的手一模一样。裙子口袋里掉出个东西,是半张纸条,上面是赵福生的字迹:“瑶丫头,若我出事,账本在衣柜最下层的铁盒里,铁盒钥匙在我枕头下的怀表夹层。”
“找到没有?”钱峰的声音越来越近。我赶紧把纸条塞进兜里,伸手去摸最下层——果然有个铁盒,冰凉的金属触感。刚想拿,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哐当”一声,回头一看,刘芳把钱峰推倒在地上,铁棍滚到我脚边:“陆野,你快跑!我拦着他!”
钱峰爬起来,眼睛红得像要流血:“你个叛徒!我杀了你!”他扑向刘芳,两人扭打在一起。我趁机抓起铁盒,往门口跑——刚到楼道口,就听见王磊的声音:“警察!不许动!”
五六个警察冲上来,把钱峰按在地上。刘芳坐在地上,头发乱得像草,看见王磊,突然哭出声:“警官,我坦白……是我和钱峰挪用了维修基金,赵大爷发现后要举报,钱峰把他捂死在沙发上,还用他的心脏病药伪装成意外。孟瑶看见钱峰拿赵大爷的怀表,钱峰怕她告发,就去她家开了煤气灶,还偷走了她的笔记本……”
我打开铁盒,里面的账本记着每一笔挪用的钱:3月5号取2万,钱峰赌债;6月12号取5万,刘芳儿子手术费;9月8号取5万,钱峰还高利贷。最后一页贴着张照片,是赵福生和孟瑶的合影,老头笑得露出豁牙,孟瑶手里举着刚绣好的小雏菊。
后来,我们在郊区的废品站挖出了孟瑶的笔和赵福生的怀表。笔杆上的指纹是钱峰的,怀表夹层里的钥匙,刚好能打开铁盒。钱峰和刘芳被带走时,钱峰突然冲我喊:“陆野,你别得意!孟瑶的本子还有一页在我这,上面写着……”话没说完,就被警察按进了警车。
我去医院看了刘芳的儿子。小男孩躺在病床上,手里攥着个雏菊玩偶,是孟瑶生前送的。刘芳的母亲说,孟瑶知道孩子要做手术,还偷偷塞给她两千块:“她说‘阿姨,孩子会好的’,这丫头心善,怎么就……”
孟瑶的葬礼上,我把那个蓝色笔记本烧给了她。火苗舔舐着纸页时,我好像看见她笑起来的梨涡,听见她的声音:“陆野哥,谢谢你找到真相。”风卷着纸灰飘向天空,像一群白色的蝴蝶。
现在,我还是每天夜班编辑。路过3栋时,总会抬头看402的窗户——有时候会看见窗台上摆着盆雏菊,鲜活得像刚浇过水。501的门还锁着,赵福生的怀表被我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每天早上上弦时,“咔嗒”的声音像在说:“丫头,别怕,坏人都被抓了。”
报社的打印机还在“咔嗒咔嗒”响,我敲下新的标题:“‘意外’背后的罪恶:两嫌犯挪用基金、连杀两人,正义终到”。加粗“正义”两个字时,指尖的疤又开始疼,这次不是疼,是暖。
这城市很大,暗巷里藏着多少罪恶,没人知道。但总有人会蹲下来,捡起那些被遗忘的笔记本、怀表、钢笔,把真相从“意外”里挖出来——就像孟瑶说的,开花店的钱要一点点攒,真相也要一点点找,只要不放弃,总有一天,阳光会照进每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