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深秋的风已经带了刀子,刮在许蔓脸上时,她正攥着皱巴巴的租房合同,站在城东“建安里”小区的铁门前。这小区老得掉渣,铁门锈得能刮下红粉,门柱上贴着的“拆迁通知”褪了色,边角卷得像哭皱的纸。许蔓是刚毕业的文化编辑,工资刚够糊口,中介给她推这套302房时,她一眼就盯上了租金——比同地段低整整六百,几乎是对半砍。
带她来的中介姓黄,三十来岁,左手夹着烟,烟蒂烫得快烧到手指也没掐。进楼道时,声控灯没亮,黄中介跺了三脚,灯才“滋啦”一声闪起来,昏黄的光里飘着无数灰尘。“前租客住得短,开春租的,秋天就走了,走得急,”黄中介的声音有点飘,眼睛盯着楼梯扶手的锈迹,不敢看许蔓,“屋里干净,你放心,就是……声控灯偶尔不好使,物业会修。”放心,就是……声控灯偶尔不好使,物业会修。”
许蔓没多想,直到她摸到302的门把手——那层灰不是几天没擦的薄灰,是像敷了层霜,指腹按下去,能留下清晰的印子。推开门的瞬间,一股凉气裹着旧木头和泥土的腥气扑过来,不是深秋该有的凉,是像钻进了地下室,冷得贴骨头。客厅的窗户关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许蔓走过去拉开一条缝,阳光挤进来,照出空中飞舞的灰尘,也照出阳台角落的半旧纸箱。
“这是前租客落下的,”黄中介赶紧说,声音比刚才更急,“你扔了就行,别留着占地方。”他说着就想去搬纸箱,手刚碰到箱子角,突然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去,“我还有事,钥匙给你,合同签了就行,有事……别找我,找物业。”他几乎是逃着走的,关门声“哐当”一响,震得墙上的旧日历掉了下来,露出后面墙皮脱落的痕迹——那痕迹像个模糊的手印,指节分明。
许蔓把日历捡起来,发现日历停在去年1月18日,纸页边缘有暗红的印子,像滴上去的血,干了之后发黑。她没在意,只当是前租客不小心弄上的,把纸箱挪到玄关柜顶上时,指尖蹭到了箱缝里露出来的毛衣角——是米白色的,织着细小的梅花,领口处黏着点东西,摸起来发硬,凑近闻,有股淡淡的铁锈味。
第一晚,许蔓把屋子简单收拾了一遍,累得倒头就睡。半夜两点十七分,她被一阵声音吵醒。不是水管漏水的“滴答”,是“嗒、嗒、嗒”,慢得很有规律,像有人穿着软底鞋,在客厅的地板上走。她裹着被子坐起来,卧室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借着窗外路灯的光,能看到客厅的影子——玄关柜上的纸箱好像变高了点,像里面有东西在往外顶。
许蔓的心跳一下子提上来,她抓起手机,点开手电筒,光从门缝里照出去——地板上空空的,只有纸箱安安静静地待着,刚才的“嗒嗒”声也没了。她松了口气,以为是自己太累出现了幻听,刚要躺下,就瞥见手机屏幕里的倒影——卧室门后,好像站着个影子,很高,披着长头发。
她猛地回头,门后什么都没有,只有她挂在那里的外套,被风吹得晃了晃。
第二天早上,许蔓是被冰箱的“嗡嗡”声吵醒的。她明明记得昨天清空了冰箱,里面连片菜叶都没有,可现在打开冰箱门,里面却放着一瓶牛奶——塑料瓶,印着“晨光”的logo,保质期是去年1月,早过了期。牛奶瓶上没有灰,像是刚放进去的,瓶身还沾着点水珠,凉得刺骨。
许蔓盯着牛奶瓶,突然想起昨天黄中介逃似的背影,心里发毛。她找出物业的电话,拨过去,响了五声才有人接,是个男声,嗓子哑得像卡了沙子:“喂,建安里物业,我是赵磊。”
“我是302的租客,想问问我这屋的前租客……”
“前租客叫李婷,”赵磊打断她,声音突然变低,“去年冬天来的,今年开春走的,没留联系方式。”
“她为什么走得那么急?还有,我冰箱里突然多了瓶过期牛奶,你们……”
“牛奶?”赵磊的声音顿了一下,接着就是一阵电流的“滋滋”声,“可能是前租客落下的吧,你扔了就行。屋子要是有问题,我明天过去看看,今天……我妈病了,走不开。”他说完就挂了电话,许蔓再打过去,已经是忙音。
许蔓没扔那瓶牛奶,她把它放在玄关柜上,和纸箱并排。中午吃饭时,她盯着纸箱发呆,突然想起昨天摸到的毛衣——那股铁锈味,好像和日历上的暗红印子是一个味。她搬来凳子,踩上去,打开纸箱的盖子——里面铺着三件毛衣,米白、浅灰、淡蓝,都是女式的,织法精细,领口都沾着那种暗红的硬渍。最底下压着个硬壳笔记本,蓝色封面,边角磨得发白,封面上写着两个娟秀的字:李婷。
许蔓犹豫了一下,翻开第一页。字迹很轻,像怕被人看见:
1月5日,阴。表哥的葬礼办得很潦草,宏远建材的人只来了个助理,扔了五万块就走。他们说表哥是违规操作,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的,可表哥干了十年建筑,从来不会犯这种错。我问他们事故现场的照片,他们说丢了。
1月8日,雨。我租了建安里302,离宏远的工地近,走路只要十分钟。昨晚蹲在工地门口,看到周明的车开进去,后面跟着个黑色的袋子,两个人才抬得动。王强说,那里面是“麻烦”,让我别再查了。
1月12日,晴。今天去工地,看到工人在埋东西,就在西北角的脚手架下面,黑色的袋子,鼓得像有人的形状。我想拍下来,王强突然拽住我,他的手在抖,说我再拍,下一个被埋的就是我。
1月15日,夜。三点半,有人敲我家门。我没开灯,从猫眼看出去,只看到一双红色高跟鞋,鞋跟沾着泥,鞋尖对着猫眼,像在看我。敲了三下,就没声了。王强给我发消息,说周明知道我在查他,让我赶紧搬。
1月18日,雾。王强失联了,他昨天还说要给我送证据,是宏远偷工减料的账本。刚才有人给我打电话,没说话,只传来“咚咚”的声音,像有人在砸地板。我好像听到有人在我家门口……
笔记本写到这里就断了,最后一行字歪歪扭扭,墨水晕开,像写的时候手在抖。页脚有几滴暗红的印子,比日历上的更浓,许蔓用指尖碰了碰,硬邦邦的——是血,干了很久的血。
她的手开始抖,赶紧拿出手机搜“宏远建材 事故”,第一条新闻跳出来:“建安里附近宏远建材工地坍塌,3人遇难,责任人已被追责”,日期是去年1月6日——正好是李婷表哥葬礼的前一天。她再搜“宏远建材 周明”,跳出的是周明参加慈善晚宴的照片,西装革履,笑容满面,配文是“爱心企业家周明先生捐赠百万助学”。
许蔓往下翻,翻到一条去年2月的本地论坛旧帖,标题是“寻找好友王强,宏远建材员工,1月后失联”,发帖人叫“陈瑶”。帖子下面只有两条回复,一条是“别找了,宏远的人惹不起”,另一条是“我见过王强,1月18号那天,他从宏远出来,被一辆黑色轿车跟着”。
许蔓盯着陈瑶的名字,手指发颤地留了言:“我是李婷的租客,我有她的笔记本,关于王强,我想跟你聊聊。”
下午四点,陈瑶来了。她穿一件黑色风衣,头发扎得很紧,露出苍白的脸,眼睛红肿得像刚哭过。看到笔记本时,她的手一下子伸过来,指尖碰到封面,突然就哭了:“这是李婷的……她是我大学同学,我们一起学的新闻,她最倔,认定的事绝不放手。”
“她表哥的事,你知道吗?”许蔓问。
陈瑶点点头,眼泪掉在笔记本上:“她表哥叫张建军,是宏远工地的班长,去年1月5号没的。李婷说,那不是意外,是周明偷工减料,用了不合格的钢筋,脚手架才塌的。她还说,当时工地上有三个工人发现了,周明怕他们说出去,就……”陈瑶的声音卡住了,她指着笔记本上“黑色的袋子”那行字,“她怀疑,那三个工人被周明埋了,还有王强……”
“王强是谁?”
“是宏远的安全主管,”陈瑶的声音压得更低,客厅的窗户突然“哐当”一声自己关上了,窗帘被风吹得飘起来,像有人在后面拉,“王强良心不安,想跟李婷爆料,说周明为了掩盖偷工减料,还故意提前引爆了支撑柱,把坍塌伪装成意外。可1月18号之后,王强就不见了,李婷也联系不上他……”
陈瑶还没说完,客厅的灯突然闪了一下,然后灭了。明明是晴天,屋子里却暗得像傍晚,空气里的霉味突然变浓,还混进了一股铁锈味——和毛衣领口、笔记本上的味道一模一样。许蔓感觉后颈一阵发凉,像是有人对着她的脖子吹气,她猛地回头,看到玄关柜上的纸箱“啪”地掉在地上,毛衣散了一地,一只红色高跟鞋从毛衣堆里滚出来,停在她的脚边。
那是双红色的细跟鞋,鞋跟断了一半,鞋尖沾着泥,泥里还裹着根头发——黑色的,很长,像李婷的头发。
“这鞋……不是李婷的,”陈瑶的声音发颤,她退到墙角,指着高跟鞋,“李婷穿37码的鞋,这双是39码的,而且她从来不穿红色,她说红色像血……”
就在这时,敲门声突然响了,“咚、咚、咚”,慢得很有规律,和李婷笔记本里写的“有人敲我家门”一模一样。许蔓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走到门边,从猫眼看出去——外面站着个男人,穿黑色夹克,戴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脸。他手里拿着个黑色的袋子,鼓鼓的,和李婷写的“黑色的袋子”一模一样。
“谁啊?”许蔓喊了一声,声音在发抖。
男人没说话,反而敲得更重了,“咚、咚、咚”,像是要把门砸开。许蔓赶紧拿出手机要报警,却发现手机没信号,屏幕上只有一片雪花。客厅里的温度越来越低,她看到陈瑶盯着自己的身后,眼睛睁得很大,嘴张着,却发不出声音。
“别……别开门……”一个很轻的女声在许蔓耳边响起,不是陈瑶的声音,很细,像风吹过毛衣的“窸窣”声。
许蔓猛地回头,客厅里空荡荡的,只有那只红色高跟鞋还在地上,鞋尖正对着她。敲门声突然停了,她再从猫眼看出去,男人已经不见了,门口只留下一个黑色的袋子,静静地躺在地上。
许蔓没敢开门,直到天黑透了,物业的赵磊才带着电工来。赵磊穿一件灰色外套,袖口沾着点水泥,看到许蔓时,眼神躲躲闪闪的。“灯怎么了?”他问,声音比电话里更哑。
“不知道,突然就灭了,还有……门口有个黑色的袋子,不知道是谁放的。”
赵磊的脸一下子白了,他走到门口,犹豫了半天,才弯腰把袋子拿进来。袋子很重,他打开的时候,手在抖——里面是个银色的录音笔,外壳有划痕,像是被摔过。
电工去修灯了,客厅里只有许蔓、陈瑶和赵磊三个人。赵磊按下录音笔的播放键,先是一阵嘈杂的工地声音,接着是个男人的声音,很急促,像在跑:“李婷,你别查了!周明知道你在302,他说你再查,就把你埋在302的地板下!那三个工人就是埋在……”
录音突然断了,接着是一阵尖锐的刹车声,然后是周明的声音,阴冷得像冰:“王强,你以为你跑得掉?你把账本给李婷了?没事,我会让她跟你一起,永远待在302……”
录音到这里就没了,只剩下“滋滋”的电流声。赵磊手里的录音笔“哐当”掉在地上,他蹲下来,双手抓着头发,哭了:“我对不起李婷……去年开春,周明找我,说302的地板翘了,让我去修。我去的时候,地板已经被撬开了,下面是水泥,他让我把水泥填上,还给了我五千块……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水泥里有股味,像血……可我妈要做手术,急需钱,我就……”
陈瑶立刻报了警,警察来的时候,电工刚修好灯。客厅的灯亮起来,许蔓才发现,玄关的地板颜色比其他地方深,像是被什么东西泡过,缝里还夹着几根黑色的长发——和红色高跟鞋里的一模一样。
警察撬开玄关地板时,已经是半夜了。第一下撬棍下去,就听到“咚”的一声,像是碰到了硬东西。挖开水泥,里面露出了一块布料——是米白色的,织着细小的梅花,和纸箱里的毛衣一模一样。
再往下挖,一具女性的骸骨露了出来。骸骨蜷缩着,双手攥得很紧,掰开手指,里面是半支录音笔,和赵磊找到的那只正好能对上。骸骨的脚边,放着一双37码的帆布鞋,鞋舌上绣着个“婷”字。
经过DNA比对,骸骨就是李婷。警察顺着录音笔和赵磊的证词,很快就抓了周明。周明被抓的时候,正在参加一个商业活动,面对警察的质问,他一开始还不承认,直到警察拿出录音笔和骸骨的照片,他才垮了。
“我本来想把她埋在工地的,”周明说,声音没了平时的嚣张,“可王强说李婷住在302,离工地近,不如埋在302的地板下,谁也想不到。那三个工人也是埋在工地,后来怕被发现,又挖出来,埋到了302的地板下……李婷的笔记本和毛衣,我本来想扔的,可每次去302,都觉得有人盯着我,就没敢动……”
案子破了那天,许蔓搬离了302。陈瑶帮她收拾东西,纸箱里的毛衣已经不见了,只剩下那个笔记本。许蔓把笔记本放进包里,临走时,玄关的地板突然“咚”地响了一下,像是有人在下面敲。她回头看了一眼,好像看到窗帘动了一下,隐约有个穿米白毛衣的女人站在窗边,对着她笑。
许蔓搬走后,再也没去过建安里。但她偶尔会在半夜听到“嗒、嗒”的声音,像是有人穿着软底鞋在走路。有一次,她早上起来,发现包里的笔记本翻开了,最后一页多了一行字,是李婷的字迹:“谢谢你,让我能看到太阳。”
后来,许蔓把李婷的笔记本捐给了报社,报社报道了这件事,标题是“迟到的正义:宏远建材冤案告破”。许蔓看到报道时,正在喝牛奶,突然想起302冰箱里的那瓶过期牛奶——她后来才知道,李婷生前最喜欢喝的,就是晨光牛奶。
人们都说,正义可能会迟到,但不会缺席。可许蔓知道,对于李婷来说,迟到的正义早就不是正义了,那只是她用生命换来的、一点点冰冷的真相。而有些真相,一旦被埋进黑暗里,就需要有人带着执念,从地板下、从旧笔记本里、从红色高跟鞋的影子里,一点点抠出来——哪怕那个人,已经变成了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