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黄昏,暑气未消,巷子像一条蒸笼,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空气里混杂着垃圾桶溢出的酸腐气、隔壁川菜馆泼出来的泔水味,还有一种属于老旧城区的、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
林遇扶起那辆破旧的二手电瓶车,车身哐当作响。他看了一眼保温箱里洒了大半的紫菜蛋花汤,黏腻的汤汁正顺着箱壁往下滴落。他心里快速而精准地计算着——这一单的餐费要赔,保温箱的清洗费可能也要被扣,今天算是白干了。
汗水沿着他额角的碎发滑落,滴进眼睛里,刺得他眨了眨眼。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甚至有些磨损的蓝色校服,紧紧地黏在背上。
“操!你他妈眼睛长裤裆里了?”一个穿着名牌篮球背心、身材高壮的男生(王磊)用脚碾着地上溅开的油渍,语气嚣张,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嬉皮笑脸的跟班。“认得这鞋吗?AJ限量版!你他妈送一年外卖都赔不起!”
林遇没说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沉默地弯腰,从裤兜里掏出一小包皱巴巴、看起来廉价的纸巾,抽出一张,想去擦那只被油渍玷污的鞋。这不是屈服,是他十七年人生里,在无数次类似境遇中摸索出的、计算过后最省事也最经济的解决方案。息事宁人,他擅长。这种底层生活磨砺出的韧性,让他像石缝里的野草,知道何时该暂时弯下腰,以求生存。
“擦?擦得掉吗?!”王磊猛地一脚踢开他拿着纸巾的手,力道不轻。纸巾脱手飞出,像片无助的叶子飘落在污浊的地面。“跪下,给老子舔干净!这事就算了!”
林遇弯着的腰慢慢直了起来。他抬起眼,看向王磊。那双平日里总是低垂着、用以掩藏所有情绪的眼睛,此刻像骤然结了一层北国寒冬的冰碴子,冷,且硬,深处还压抑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即将爆发的凶狠。他依旧紧抿着唇,没有开口,但这种沉默的、毫不退缩的注视,比任何愤怒的骂声都更具挑衅。
王磊被他这眼神彻底激怒了,感觉权威受到了蔑视。“你他妈还敢瞪我?”他骂骂咧咧地伸手,一把揪向林遇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
就在这时,巷口的光线似乎微妙地暗了一下。
一辆线条流畅、车身黑得能反光的豪华轿车,如同暗夜中滑行的幽灵,无声无息地停在了巷口,与周遭的污浊、喧嚣格格不入。后车窗缓缓降下一半,露出一张轮廓分明、过于精致的侧脸。皮肤是那种不见日光的冷白,鼻梁高挺,唇色很淡,下颌线绷得有些紧。他的眼神淡漠地扫过巷子里的混乱,如同居高临下的神祇,瞥视着一场与己无关的、无聊的默剧。
“王磊。”
声音清冽,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破了巷子里燥热黏稠的空气,让王磊的动作僵在半空。
“江……江哥?”王磊脸上的嚣张气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瓦解,变成了某种掺杂着谨慎、畏惧,甚至有一丝谄媚的表情。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瞬间噤声,缩起了脖子。
江沉舟甚至没有看王磊一眼,他的目光越过他,如同精准的探照灯,最终落在了被围在中间的林遇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完全的淡漠,而是一种极具穿透力的、缓慢的审视。从他的汗湿的额发,到他倔强冰冷的眼睛,再到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最后落在那辆破旧的电瓶车上。这目光让林遇感到一种被无形之手剥开、放在精密天平上称量的强烈不适。
“张主任在办公室等你。”江沉舟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一种天然的不容置疑,“关于上次物理竞赛,你‘借鉴’了李同学思路的事。他好像找到了新的……证据链。”
王磊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恶狠狠地瞪了林遇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算你走运”,然后像被鬼撵一样,带着跟班灰溜溜地跑了,速度之快,仿佛慢一步就会被身后无形的深渊吞噬。
巷子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林遇,和车里的江沉舟。
林遇绷紧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放松,但精神上的警惕性却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这个人,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让嚣张的王磊如同惊弓之鸟。其背后代表的危险程度,远超那些只会动手的校霸。
江沉舟的目光依旧牢牢锁着他,仿佛在读取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评估着这件“意外发现”的价值。几秒后,他再次开口,这次是直接对林遇说的:
“林遇?”
林遇心头猛地一凛。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你的学年奖学金综合测评报告,”江沉舟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虚幻的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造成的错觉,“在我桌上。下午放学后,来学生会办公室一趟。”
说完,不等林遇有任何反应——哪怕是一个眼神的回应,车窗便无声无息地升起,像舞台落幕,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那辆黑色的轿车,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滑入车流,消失不见。
林遇独自站在原地,夏末的闷热如同厚重的毯子包裹着他,但他却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四肢百骸。这个人,不仅知道他叫什么,还精准地知道他最在意、也最脆弱的东西——那份维系他学业和尊严的奖学金。他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宣告:你的命脉,已在我掌控之中。
他沉默地扶起电瓶车,看了一眼洒落一地、无法再送达的外卖,没有再费神去计算赔偿。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一个比赔钱麻烦一万倍、危险一万倍的漩涡,已经将他卷入其中。
……
车窗完全关闭,车内仿佛一个独立的、温度恒定的茧。昂贵的雪松香氛冷静地弥漫着,将外界的嘈杂与污浊彻底过滤。
司机透过后视镜,小心地询问:“少爷,那个学生……需要我跟王磊那边打个招呼,或者后续处理一下吗?免得留下不必要的麻烦。”他习惯了为少爷扫清一切障碍。
江沉舟靠在后座柔软的真皮座椅里,闭着眼,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揉着太阳穴。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林遇那双结着冰碴、深处却燃着不屈火光的眼睛。在那样的困境里,不是恐惧求饶,也不是盲目硬抗,而是一种……计算利弊后的隐忍,以及隐忍之下藏不住的、锐利的锋芒。
“不用。”他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
司机脸上掠过一丝诧异,这不符合少爷平日处事干净利落的作风。
江沉舟睁开眼,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逐渐繁华起来的街景,语气里染上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兴味:“一只掉进泥潭里,却怎么都不肯沾脏皮毛的野猫。爪子还利得很。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他像是在问司机,又更像是在对自己低语。那种强烈的、未被驯服的生命力和野性,是他那个被无数规则、利益和虚伪包裹的金丝笼里,从未出现过的、鲜活到刺眼的东西。他想知道,那点星光,能在多大的压力下熄灭,或者……在绝境中,会爆发出怎样惊人的光芒。
“查清楚他。家庭,背景,人际关系,软肋,所有。”江沉舟吩咐道,语气平静得像在布置一项再普通不过的商业背景调查,“我要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养着他那身……硬骨头。”
“是,少爷。”司机不再多言,专注地看向前方。
林遇推着哐当作响的电瓶车,拐进了更深的巷子,消失在昏暗的光线里。而他不知道,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因为他方才那倔强的一眼,悄然撒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