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异常的峰值,尖锐、独立,如同在平滑的丝绸上扎入的一根钢针。
它并非源自李婉儿的执念波段,也并非单纯属于天台的“阶梯之声”,而是两份数据在特定算法下叠加后,才勉强从庞杂的背景噪音中剥离出来的幽灵信号。
陈理的眼睛布满血丝,大脑因缺氧而阵阵发胀。
他终于明白了。
李婉儿的执念残留,形态是混乱而绝望的尖啸,代表着一个“未完成”的死亡仪式。
而天台楼梯间的低语,其频率基底竟与前者有着惊人的相似性,仿佛是同源的变体——同样是源于“未完成仪式”的怨念。
但不同的是,天台的低语被一层精密得近乎艺术的“外壳”包裹着,像是一段原始代码,被某个拥有更高权限的系统强行植入补丁,重新编译,最终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功能。
它不再是单纯的哀嚎,而是变成了一个具备诱导、筛选、乃至抹杀功能的自动化程序。
这个发现,如同一道惊雷在他疲惫的脑海中炸响。
他猛然间想起了郑伯在洗衣房里说过的那句话:“每个守约者,都要经历替罪与赎罪。”
洗衣房的规则,是以命换命的赎罪。
天台的规则,是诱人堕落的替罪。
如果两者本就是同一套宏大规则下,并行不悖的两个执行模块呢?
一个负责收割,一个负责筛选。
那么自己,在无意中破解了洗衣房的死局,是否就意味着已经通过了某种“测试”,正被那个隐藏在幕后的“系统”一步步推向某个空缺的“代理人”席位?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他不是什么救世主,他只是想活下去。
白天,城市在阳光下恢复了秩序与喧嚣,仿佛昨夜的一切诡谲都未曾发生。
陈理强撑着身体,径直前往市档案馆。
他需要验证自己的猜想,而关键人物,就是那个在传闻中化为天台阶梯怨灵的教师——沈知秋。
泛黄的档案卷宗带着一股陈旧纸张特有的霉味。
记录很简单,沈知秋,市三中优秀心理辅导教师,多次成功干预学生心理问题。
但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天,一切都走向了失控。
她在最后一次干预失败后,于个人工作日记上写下了最后一句话:“如果我能让他们停下来,哪怕用骗的也好……只要不跳下去,怎样都好。”
这句话像一根刺,扎进了陈理的眼中。
一个愿意用“欺骗”这种手段去挽救学生的老师,她的善意是如此纯粹,甚至不惜弄脏自己的羽毛。
档案的最后,记录着警方结论:当天夜里,沈知秋不顾危险冲上天台,试图再次劝阻一名情绪失控的学生,却在拉扯中被对方失手推下,不幸身亡。
陈理的视线死死锁住了“推下”这两个字。
一种荒谬至极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忽然发出一声极低的冷笑。
一个愿意为学生豁出性命的老师,她的执念怎会变成引诱更多学生跳楼的杀人机关?
这根本不符合怨念形成的基本逻辑——执念,是生前意志的极端化延续。
除非,唯一的解释是——她的遗志,在她死后,被篡改了。
那个冰冷的“系统”,就像篡改一段代码一样,扭曲了她的善意,将她守护天台的执念,改写成了“守护第十三级台阶”的死亡陷阱。
他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取出那件通关首卷后的奖励——“永不熄灭的烛火”。
那是一盏造型古朴的青铜油灯,灯芯处跳动着一簇无论风吹雨打都不会熄灭的微光。
他鬼使神差地将这盏油灯放到了一台老式复印机的玻璃板上,按下了扫描键。
刺眼的白光扫过,复印纸上缓缓出现的,却不是油灯的轮廓。
那微弱的火焰在纸面上投下的阴影,竟扭曲成了一串模糊的阿拉伯数字:1371。
它不像日期,也不像编号,更像是一个坐标。一个指向真相的坐标。
当晚,十一点五十分。
陈理再次踏入了那栋废弃教学楼。
夜风灌入空旷的走廊,发出呜呜的声响。
他手中托着那盏青铜油灯,橘黄色的光晕在他身前投下一片安宁的区域,将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推拒在外。
他一步步走上楼梯,这一次,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屏息凝神,试图规避那无处不在的低语。
相反,他走得沉稳而从容,任由那冰冷的呓语如潮水般包裹自己。
“沈老师,”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层层叠叠的低语,“我知道你在。”
瞬间,周围的呢喃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空气死一般寂静。
他继续向上,一步,两步。
当他的脚踏在第十二级台阶上时,前方的空气忽然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一道模糊的女性身影在栏杆旁缓缓浮现。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连衣裙,身影半透明,脸上是无尽的悲伤与焦急。
她的双手无力地伸向虚空,仿佛在拼命接住某个正在坠落的人。
“别上来……这里危险……”她空洞的眼神望着陈理,喃喃地重复着,声音里满是哀求。
陈理停下了脚步。
他知道,再向前一步,就是传闻中的第十三级台阶,是她执念的核心,也是规则的触发点。
但他没有前进,反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纸条,上面用黑笔写着五个字:“我看见了真相”。
他将纸条凑到灯焰前,点燃。
就在纸条被火焰吞噬的刹那,手中青铜油灯的火光猛地暴涨开来,橘黄色的光芒瞬间化为刺目的白光,将整段楼梯照得透亮!
也正是在这强光的照射下,一个被隐藏了无数年的秘密,终于暴露无遗。
整段楼梯的侧面,赫然浮现出无数用利器刻下的编号!
从第一级到第十二级,数字清晰可见。
而在第十三级台阶对应的位置,却被画上了一个巨大的、反复涂抹的叉号,充满了否定与决绝的意味。
然而,这还不是最惊人的。
陈理的目光越过那些编号,猛地投向最下方,在第一级台阶的背面,一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用古罗马数字雕刻的符号,赫然在目——XIV!
十四!
午夜零点十一分,陈理的大脑一片清明。他全明白了。
真正的入口,从来不在顶端,而在起点。
沈知秋的执念被篡改后,她以为自己在阻止学生们踏上危险的第十三级台阶,但实际上,她的执念早已被更高位的规则定义为:将“开始攀登”这一行为本身,视为危险的信号。
她守护在上方,实则是为了让所有攀登者都在她“关切”的目光下,走到那个被刻意标识的“终点”。
所谓的“第十三级”,不过是一个误导性的巨大诱饵,一个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靶子。
真正的关键,是那个被藏在起点背面的第十四级!
它才是整个仪式真正的“门”!
他缓缓后退,一步步走下台阶,一直退到第一级台阶前。
他蹲下身,将手中那盏仍在发光的青铜烛火,轻轻按在了那个深刻的“XIV”刻痕之上。
火焰触及石阶的瞬间,仿佛滚油滴入沸水。
整座楼梯发出一种不堪重负的哀鸣般的剧烈震动。
沈知秋那模糊的身影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随即如烟雾般溃散。
紧接着,覆盖在楼梯上那层由执念构筑的虚影开始层层剥落,如同风化的墙皮,最终露出了它本来的、平平无奇的水泥结构——根本没有什么多余的台阶。
空中,一页泛黄的纸张,悠悠飘落。陈理伸手接住,那是一份教案。
标题清晰可见:《危机干预手册·终章》。
而在标题下方,有一行用钢笔写下的娟秀字迹:“真正的拯救,是让人自己选择是否停下。”
凌晨一点整。
城市边缘的一辆黑色监控车内,叶教官面无表情地看着热成像屏幕。
屏幕上,一个代表着陈理的明亮人形,安然无恙地走出了教学楼,他手中的热源,那盏烛火,依旧稳定地燃烧着。
他按下内部通讯键,声音冷硬:“目标再次单人无伤解除S级空间扰动。记录在案,建议将其观察等级,由‘火种级’提档为‘灰烬级’。”
副驾驶上,一名年轻的探员忍不住皱眉:“叶队,‘灰烬级’已经是最高威胁等级了,还不进行强制收容吗?他的成长速度太异常了。”
叶教官沉默了片刻,他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
在城市另一端鳞次栉比的建筑群深处,一个若隐若现的红色光斑,正在夜空中不祥地闪动着。
他低声道:“现在的问题不是他会不会失控……而是如果他不出手,还有谁能挡住那些正在醒来的东西?”
与此同时,陈理回到宿舍。
他将那盏青铜油灯放在书桌上,光芒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温和。
然而,当他习惯性地看向灯火在墙壁上投下的阴影时,瞳孔却猛地一缩。
原本由数字“1371”组成的阴影,不知何时已悄然变化。
它变成了一组全新的符号:14∞∅。
十四,无穷,虚无。
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代表着什么,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窗外。
对面,那栋早已废弃的第十三栋教学楼,顶层的窗户,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无声无息地亮起了第十四盏灯。
夜,还很长。
陈理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他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钢笔,旋开一瓶新的墨水,一丝不苟地将墨囊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