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地界,地府冥界与妖魔地境,前者容身鬼怪,后者则住满妖魔。
自鵼梧重生,并接管了妖魔地境的大小妖怪,周身的滔天妖力惠泽之处皆长满了青紫葱茏的荆棘与植株,色泽气味浓烈妖冶,再不复原先光秃秃穷山僻壤的模样。
与妖魔地境唯一衔接的出口便是燎域火海,为镇守地界安宁,千年前漾临上神又寻来镇焱契镇守出口。
如今,妖兽鵼梧带头,将其粗暴破除,这镇守之物也因此损毁。
因此,通往人界的大门被打开,再没有什么能令妖魔圈禁于此,大小妖物再不受限制,胡乱流窜入世。
而这种种行径的始作俑者,便是那个成天在我面前卖乖的少年郎,魑以修。
自从我被掳去妖魔地境,便开始了好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
地界无阳,到处都是妖火点起的光。
我被变相软禁在一处房间内,进出不得,无人问津。
房间里有瓜果点心,布置得也很是用心,用具摆设桌椅屏风古董花瓶一应俱全,眼见这幔帐一掀,香薰烟雾袅袅,也似有那些个大家闺秀的意思了。
而灰头土脸的我,猝不及防置身于此,与这房间写满了“格格不入”四字。
看着桌上闪烁着黑紫色的火焰,一旁摆着些奇形怪状干瘪的果子,我随手取颗放鼻尖一闻……酸涩得令人目眩。
我手一软,果子也随之滚去了门边。
“唉——!”
我的脚步拖沓着,仅三五步的距离,被我硬生生走出了三五年的意味,再一屁股把自己摔在床榻上,我四脚朝天叹上一声:“朕……乏了!”
我陷在绵软之中,空气中悠悠散着安眠的香薰,在寂静中一双眼将闭不闭,而就在这时,外头又传来声响。
只听“吱呀”一声,不巧门又开了,房间里刹那透光进来。
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扑腾下床双腿找地就往外跑,心道终于来人了!
“姐姐。”这纤长的身量在我面前一挡,阴影在他脸上一遮,眉目含笑,“你这是想要去哪儿?”
一听见这声音,我欢悦的脸便耷拉下来:“我去……茅房!”我一挺背,理不直气也正的鼓足了气势,只双眼四下乱转,不敢与他直视。
这话一出,跟在他身后几个虎头虎脑、模样各异的妖怪们便憋不住笑出了声。
我急红了脸,忙与对面争论:“我这鬼灵特别些,有三急不行吗!”
对面便笑得更欢实了。
我暗自攥紧了拳头,又目测与对方比了比身高。
哦,大抵长宽都约在我两倍左右,若是撸起袖子对着干,我大概不出两招。
于是,拳头又默默松开了。
我满脸写着丧。
魑以修一身黑衣,长发冠起腰上铃啷,不似身后的妖怪高大,眉间一点朱色反倒衬得愈发精致。
他面上挂着笑,视线流转间,妖怪们只觉迎面威压而来,教人大气都不敢出。
好似黑云压城,场面又重新变得严肃起来。
魑以修见我这般沮丧,也睁眼闭眼送我个台阶下:“那好,便让些不成器的下人护着姐姐,可好?”
“遵命,主上。”几个五大三粗的妖怪站出来点头哈腰。
……我只觉他变着法羞辱我!
什么人物能有这般排场?如厕还要专门有人在外候着。是专门送纸啊,还是顺带掐肩揉背啊?
我赶紧摆摆手:“不麻烦诸位,不麻烦了……”
眼前少年肤白唇朱,模样大不了我几年,看其举止不知轻重,眉眼笑意吟吟,却是实打实是个扮猪吃虎的主。
硬得干不过,只好来软的了。
于是我丢掉老脸,摆出一副苦兮兮的模样,上前卖惨道:“我说弟弟,你先前还答应要送我回去,眼下又把我丢在这里不管不顾……教我好生心寒!”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少年眉眼一弯,油盐不进,“明明是姐姐亲口答应以修,要替我寻人回来。如今,人未寻来,怎反成了我的不是。”
我想他定是恨我的……等寻回来,我怕是就魂飞魄散了去:“行,错都是我的。是我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是我不该见色起意!我错了,求求妖兽大人,速速放我离去罢!”
我鬼哭狼嚎泣上一番,少年却仿似心情很好的模样,眉眼都舒展开去:“且不急。”
他道:“这妖魔地境的大好风光都不曾与姐姐一同分享,无人垂怜岂不可惜?姐姐便由着我,多留几日。”
我眼观鼻鼻观心,他这都决定好了,哪还有我说话的份……我从头到尾,有过话语权吗!
自然,这些话我必不能脱口而出,身处在人家的屋檐下呢,该低的头还得低着。
这时,只听妖怪群中传来些骚动,只听由远及近传来一声呼喊:“黎鸟一族,棠笙姑姑来了——!快让路快让路。”
循声,少年侧目。
而跟班们便忙不迭退至两边,让出一条出路来。
“黎鸟?”我一怔,我记得那是类很弱小的妖物。
记得曾听地府的鬼友们说起,地界除妖兽鵼梧为尊之外,另有一支族类倚仗鵼梧的地尊威名,身份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
此族就是黎鸟,幼年浑身漆黑如乌鸦一般,声若婴孩啼哭。
活在黑暗中,却穷其一生追逐光明。
黎鸟每过百年,都会经过火焰炙烤,从而逐渐褪去其漆黑的羽翼,长出晶莹透白的羽翼。
如今唯独一只纯然浑白,与魑以修伴生,这便是族中主心骨。
看着跟班妖怪们退去两边,我也跟着站到一边,向着众妖目光所向投去目光。
想来,这也是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而在围观之中,却只见一只矮小妖怪搀着一位女子缓缓而来。
眉眼温婉,长发以一钗挽起,身着身着鹅黄羽裙,柔和的性子在骨子里却又不乏刚毅。
女子仍旧伤未愈,只一眼望去,仿似穷尽山水:“以修,你终于回来了。”
众妖皆知,黎鸟族与鵼梧是世代皆为同生共死的关系。
眼前这位女子,为护鵼梧重生,更是拼上了自己的性命。
好在,她赌赢了。
而我,心中百感交集。
“我从族人口中,听闻你带领一众妖魔前往人界的消息……很是不安。”棠笙垂着眼眸,“如今见你安然无恙,我便心安了。”
魑以修自然接过棠笙伸出的手,迎她上前,待她一如宾客:“棠笙如何起身了,莫不在房里休息着。”
如今的魑以修不过少年模样,棠笙望在眼里,两人双手交握,恍若隔世:“见不着你,即便睡着也是极浅的。”
“一晃,已数百年相隔。”魑以修笑着应下,回头便向我介绍起身旁的姑娘来,“姐姐,这是棠笙,予我一命之恩。”
话题转向了我,我猝不及防,而那姑娘一眼如刀投了过来,妖怪们立刻与我相隔五米远,我成了众矢之的,方才柔柔弱弱的模样当即变了味。
确是有些笑不出来,我巴巴的望着眼前女子面无血色,干咧出个笑来:“啊,你好啊……我叫渚厌。”
女子望着我,面上同样笑意尽失,心上所有的起伏心思,都被浇灭了。
棠笙回眸,望着魑以修笑吟吟的模样,一瞬失神:“……你损毁镇焱契,出入人界大打出手,引得三界注目,只是为了……寻她回来?”
他自当她心中所想:“此世不过鬼灵,棠笙不必心虑。”
“若是恢复神位,她就会像三百年前一样对你执剑相向……以修,你会没命的。”棠笙面色泛红,“你为何还要寻她,只因她曾巧合救你一命?”
我在一旁看戏,却见魑以修微不可见敛眸:“棠笙。”
女子仍抓紧他的衣袖,语气几乎哀求:“哪怕是她曾经救过你,你也受之一死……所谓恩怨早早还清了,你不欠她的。”
她棠笙好不容易救来的性命,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再赴火场呢。
这一切,魑以修好似充耳不闻,面上还是挂着笑。他径直对着棠笙身边的小妖怪道:“棠笙姑姑乏了,带她回去好好休息。”
这分明是下了逐客令啊,我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这,这就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以修……!”
“我现在很好,你也该好好休息。”魑以修唇角含笑,语气却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小妖怪不敢得罪妖兽大人,则二其一,只好战战兢兢扶起棠笙回去。
棠笙没有再拒绝,受着搀扶缓缓退出人群,只回眸一眼,无限幽怨。
而我站在妖怪堆里,看着她来,看着她走,来去匆匆,处境仍然尴尬。
在一众妖怪眼中,我与那“棠笙姑姑”,就好似妖兽大人的新欢旧爱。
在这一局对决中,很明显……是我这新欢,更胜一筹。
于是,我收到了跟班妖怪们或有意或无意的注目礼。
我,很是头大,吞咽了下,脚步不自觉往房间里缩。
“且慢。”魑以修伸手挡住了我的退路,漆黑的眼瞳望着我。
我炸毛道:“我要睡了!”
“我不介意看姐姐睡颜。”
我道:“……我介意!我睡觉打呼磨牙还说梦话,你怕不怕?”
闻言,他便笑得更灿烂些:“那姐姐定是做了个香甜的梦。”
我浑身一颤:“那你想进来也行,一会儿,就一会儿!还有……”我朝他身后努了努嘴。
少年心领神会。
于是少年摆手,令跟班们统统离开:“这样姐姐可满意了?”
留门让他进来,我揉揉鼻子打了个马虎眼:“也就凑合罢。”
踏过槛,我就地往门边一坐。
他那纤长眉眼一转,拾起了遗落角落孤零零的果子,学着我往门边一坐:“姐姐,你现在不怕我了?”
我双臂将膝环抱,背着光道:“我哪是不怕?分明是看开了。”
他望向我,我便梗着脖子解释:“有本事你就把我吃了,反正像我这般瘦弱,你也该养肥了再下嘴……不然你千里迢迢去人界只拐了我一人,岂不叫你亏得慌。”
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教他开怀一笑,美不胜收。
我也壮着胆,一挑眉:“怎么,我说得不对?”
“对极了。”魑以修道。
他闻嗅着手中卖相不佳的果子,一口咬下去,我看着就酸了牙,一把捂着嘴:“你,你你你,你身为妖魔的头头,要吃什么不行?非要吃糠咽菜……这果子在人界猪都不吃的……!”
我深知说错了话,倏然闭了嘴。
拿余光瞅瞅他,他面上却毫无愠色,教我难猜得很。
果然,世上美人都是怪脾气。
我与他面对面干坐在地上,眼睛咕噜噜一转,便心起八卦两句:“方才那个……叫做棠笙的姑娘,是你的什么人?”
“棠笙是除姐姐之外,我身旁最信赖之人。”他唇齿一动,两三下将酸涩果实啃了个干净。
清透的汁水从他唇角滑落,勾勒喉结的剪影,肤白唇朱,狭眼如勾。
他以指尖拭去,漫不经心置于唇边呷尝,享受得眯起双眼。
这酸涩在他眼中,甘之如饴。
……我我我,我疯了。
我这小小鬼灵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这是我不花铜板就能看的东西吗?!!!
我直呼罪过,连忙别过头去:“那那那,除了这个,就没有别的关系了?”
他分明发现了端倪,知道我没话找话,却还是调笑一句:“姐姐,你是希望有些什么呢?”
我梗主脖子,视线乱转:“你口口声声唤我姐姐,我可与你熟悉?”
“自是熟悉的。”
“好那你说,我是不是天天追着你屁股,骂你讨厌鬼臭弟弟!”我恶从胆边生!强撑一股正气!
闻言,他敛起眉眼,似是思忖着。
正当我以为自己终于将他难住了的时候,忽而睫羽一颤,他启唇笑道:“……小乖乖,算不算?”
“小,小小小……”我一瞬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当即站起身来。这给我迎头一击,彻底击碎了我心底所有防线,笑起来比哭还难看,“还,有什、么?”
“你说,‘可不是每个漂亮姐姐,都如我这般良善的。’‘要是见着天界其他道貌岸然仙气飘飘的正经人,可记得离远些。’”他一脸无辜的眨巴双眼。
这视线直往我身上丢,我被盯得发毛,退后几步:“你,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
魑以修笑道:“以前,只敢远远望着姐姐。现在不同了,我要将以往落下的,统统补回来。”
我连连退步,跑到榻上,一把扯过被子闷了头:“我乏了!你,你你你回去罢!”
这个弟弟……让我好生瘆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