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的浴堂比寻常人家的大了许多，隔着布帘，里边正热气蒸腾水雾缭绕，将整个浴堂熏得如梦境一般，看不清任何事物。

少年将冻得有些僵硬的身体卧进石砌的宽大浴池，一瞬间所有神经就像是重生了似的，空旷的浴堂仅能听见水滴声和轻微的呼吸声在回荡。

他仰着头把身体靠在浴池边缘，睁着双目失神在这片迷雾之中，皮肤被热水烫得发疼，可脑中仍一片空白。

书房内，三人伫立一旁。

白斯寒虽不能说很了解狸吾这个人，但他始终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听得出方才的狸吾，并非指责也并非冷漠，不过是用笨拙的方式在外人面前掩饰自己……外人？

白斯寒自嘲一笑，自己何时倒成了外人。

没猜错的话，雪儿独自一人走开的时候他便跟随其上了，想必是不放心她一人……

是否太过关心她了？

“雪儿。”

“嗯？”

“不和他说说话？”白斯寒有意劝导。

“为什么？”她自是知道兄长口中的他所谓何人。

狸吾不清楚自己在水中卧了多长时间，直到周身的水温开始泛凉，他才打算起身。

随手取下木架上凌乱堆叠着的冬衣披上，看着像是寝衣。

濡湿的发辫随意的绕于颈上，不自藻饰却也俊逸非常。他推开浴堂木门，赤足走到一侧的卧房之中，并未掩门。

空无一人的浴池边，长长的麻布散乱在地面。

铜镜前，他垂首盯着自己身上凌乱的伤疤，它们在气息奄奄地挣扎，扯弄着周围的皮肤不肯裂开，皱成一道道难看的形状。

这是刀吗……还是箭？狸吾出神地回忆疤痕的来历，他早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将它们背负在身的，他甚至都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没了这段记忆，也从没忆起它们给自己带来多大的痛楚。

脑子一片混沌，他明知自己如何挖掘也得不到答案，却依旧会做这样毫无意义的猜想。

“呀啊！！”

脑中团团迷雾被一声尖叫划裂驱散开了，他猛地回过神朝声音的方向看去。

门外是熟悉的背影，她正捂着双眼背身站着，全身散发着慌乱的气息。

狸吾这才注意自己的胸腹正暴露在寒冬中，不过他恣意惯了，不觉得尴尬与焦慌，反而有些发笑。

“你这丫头敢偷窥。”

“我没有！”她捂着脸直跺脚，却傻傻的忘记逃离。

狸吾被她逗笑，带着稍显愉悦的步子移至门外，习惯地伸手拍她脑瓜。

白沐雪撑开两指之间，顺着缝隙赫然发现眼前还是方才那精壮的胸膛，便又是一声尖叫，口中连连骂着流氓。

“喂，你讲不讲理呢，我被你看光了你叫什么，究竟谁流氓？”

“谁看你了！我才没有看到呢！”

“没看到？那可惜了，我全脱了给你看个清楚吧。”

“呀！！”

白沐雪听他这么一说，不管三七二十一手脚并用地胡乱推搡，原地打转只想逃走。

这般傻样让狸吾止不住地笑出声，憋得肩膀都开始抖动。

“行了行了，不逗你了。”收起笑后他便伸手整理好衣裳，绑好腰带后示意她可以放下手。

白沐雪眯着眼睛确认属实之后才敢睁开眼睛，脸颊还挂着愠怒羞臊，十分可爱。

院中一阵夜风扫荡，她冷不丁打了个哆嗦。狸吾见她如此，便进屋取了一件外裳给她披上，转身的时候又轻轻拍拍她的头。

白沐雪眼疾手快抓住正欲离去的人，宽大的衣袖被一股不小的力量拖拽着，狸吾只得停下步子，对上她有些愤怒的双眼。

“怎么？”

“你刚才为何对我突然冷漠起来了？”

他先是一愣后又浅浅一笑，如先前那样蹲在了她跟前，只是看着她不说什么话。

她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灵动的眼珠子躲闪似的转来转去，不知如何安放。

“我给你衣裳自然怕你冻着，这怎么还算冷漠？莫非是要我抱抱你才算得上关切？”

“别贫嘴，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小姑娘并不顺着他的调侃与他抬杠，这般想来，她定是对方才的态度十分在意。

这也挺好，狸吾不觉心底一丝暖意拂过，一些深处的记忆再次被搬出。

他希望自己能与她关系更好，却不能太好。

他希望自己能在她心中占些分量，却不能让她太在乎自己。

他希望她能知道自己对她这样好的原因，却不希望因此萌生其他多余的想法。

狸吾自觉，自己的心思有些复杂。

在他的世界里，所有人与自己只能隔着一碗清水，只要不在其中掺杂任何情感便永远不会变质。而现在，白沐雪与他这若即若离的距离，确实是把他看得要紧了些。

“嗯，我冻得冷了，所以口气不好了。”他随口编了个理由。

不疑有它，她相信了。

白沐雪对他笑了笑，红润的面容看起来笑得很勉强，她的眼神开始漂浮不定，身体也开始晃晃悠悠摇摆不定。

“喂，你怎么了？”

狸吾赶忙伸手扶住她，这才知道她浑身烫得厉害，发烧了？

最后，白沐雪只觉眼前一黑，倒在宽大的怀抱之中。

她也并非完全失去知觉的，因为她听得到他略显慌乱的唤她，感觉得到他抱起自己跑了起来，又听到红叶和哥哥的声音，最后……她放心地睡了过去。

﹉

十四年前·姑蜀镇·白氏妖族

妖族的兄妹，兄长六岁，妹妹刚满三岁。

这日族里并无任何要事，所有人都慵懒地闲在宅中无所事事，一切就如平时一样。

记得那日是春季的午后，天空一直灰蒙蒙的，沉闷掩盖着一切，侍女们收拾着晾晒的衣物，以防大雨突然来袭。

白沐雪一个人静静的坐在廊边护栏上摆弄着小脚丫子，嘴里一口一口哼唱着雪妖教给她的童谣。

飘摇在天空的花瓣独舞着，小小的雪儿仰着脖子呆呆地盯着并不妖艳的花瓣儿慢慢悠悠地飘荡落下。

忽然间，院中袭来一阵风，树枝叶片随着风疯狂的摆弄起来，宛如张牙舞爪的猛兽一般。头顶上的花瓣儿早已被吹得不见踪影。

正想跑回屋里的雪儿被院子角落一片幽蓝模糊的影子引去了目光，她好奇地跳下走廊，穿上小花鞋迎着这大风跑了过去。

在她眼前的，是两只长相怪异的大鸟，它们正用尖尖的大嘴一下一下地啄着角落那块黄土，即便注意到雪儿站在一旁也未曾停下嘴上的动作。

说是啄也不太贴切，因为那块坚硬的黄土正在一点点遗失，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变成一个小坑。

风起得越来越狂，掀起滚滚的沙尘，大鸟尖锐的呼声打破了几分沉闷的泥土气息，它们摆弄着翅膀飞出了宅子大院。

雪儿叫来了埋首在百鬼画卷的兄长，说是有妖怪盗了家中之物，想要同他一起抓回。

如此的，白氏妖族的兄妹二人失踪于家内，动员了全族妖怪也没能找到他们。

失踪，乃是寻找之人的武断，这兄妹二人甚至都不曾离开过这条街，就在一座大宅子里，那是一座隐秘的大宅邸。

兄妹是跟着大鸟飞去的方向来到这大宅子，大红色的长廊与木栏，镂空的圆木窗户，二人站在门口不敢迈进。

“哎呀，有客人？”

一个略微苍老的声音从紧闭的大门内传出，兄妹能听得出，这是一位老者。

哥哥拉起雪儿的小手将她护在身后，带着略显困乏的双眼看着缓缓开启的大木门。

一个满面皱纹的白发老人伸出了脑袋，见到是两个孩童时明显很是惊讶，张着嘴巴愣了半晌。

“居然会是两个妖怪小娃娃。”

老人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向他们走近，面容慈善，只是服装有些怪异，头戴布帽，下身配深青色的袍服。

当时的他们自然不知道这叫法袍，也不知道是何人物才会穿这样的袍服，以至于他们一丝也没觉得恐惧，也不想逃离。

老人很和善，一直眯缝着笑眼，对着哥哥和雪儿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跟他去。

“爹爹说不要跟别人走，也不能去不认识的人家里。”雪儿拉了拉哥哥的衣袖，稚嫩的声音还不懂得掩饰音量。

“那你先回去。”哥哥捏了捏她肉呼呼的脸颊，面无表情。

雪儿从小便是哥哥的小尾巴，他去哪里她便也要跟去哪，现在他不走自己也是不能走的。

于是两个小娃娃紧紧拽着彼此的手，跟着老人进了云雾之中的妖怪宅邸。

老人带他们来到一间堆满了书籍的大房间，给了他们每人一颗蜜饯，随后拿起置于案桌上那本翻了一半的旧书，看了起来。

“这世间无论是妖还是人，心都是个肮脏的地方。”

哥哥和雪儿没在听他说话，正细细品味口中的蜜饯。

老人接着道：“一颗心呐，能装下无穷无尽的黑暗和冷漠，还有龌龊的欲望，你们知道吗？”

他大概是念了书中的什么句子，觉得好了便与两个孩童分享，但得到的反应一直都是不理不睬。

老人自嘲地笑了笑，小娃娃嘛，又怎么会听得懂这些话呢。

“我这个大宅一般人是看不到的哦，只有心灵纯洁的生灵才能看到，才能进来。”

哥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小脑袋，老人满意地又递给他一颗蜜饯，他转手放到了雪儿的手上。见状，老人还是一笑。

“小娃娃的灵魂最干净，所以就算是妖怪也是能被允许的，告诉老爷爷，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追大鸟。”雪儿指了指镂空圆窗外，那两只盘旋在空中的幽蓝怪异生物。

老人十分讶异地看着他们，又转头看看窗外的大鸟，如此反复了数次。

“你们怎可能看得见它们的？”

兄妹不语，有些好奇。

怪异大鸟是采集纯灵之气的灵兽，除了有所修为的人族或是仙人，是不能有其他人可以看得见的。

老人迟疑了片刻，突然站立身起来，扶上身边的拐杖，一瘸一拐地带兄妹来到了院中，一个池塘边。

池中有十余朵白莲，不染淤泥。

哥哥和雪儿从未见过如此清透的莲花，池水仿若透明那般干净，不仔细瞧怕是能一脚栽入，这池塘不像自家宅院中的池塘住着脏兮兮的小河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