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见真常恩回了，慢慢站起身来，叫了一声：“常恩。”真常恩走上前去，仔 细看了半天，突然叫了一句：“至义叔，你真是稀客，快坐，快坐。”连忙伸出双手, 扶他坐了下来，自己也拉一把椅子坐在他的身边，问他好不好。李至义叹了一 口气, 说人老了，不中用了，日子过不下去了。
方春莲见李至义又伤起心来，连忙简单地把李至义的来意告诉了他。
原来，李至义害死了自己的亲大哥李至仁，真常恩的父亲真荣兴发现李至义要霸 占他家的整个祖业以后，叫他的大嫂带着侄儿逃走了。李至义得到全部家产以后，突 然发现自己结婚好多年没有生儿育女，便从真荣兴手里借去治男女不育不孕的秘方, 照着方子吃了几年药，换了几个老婆同样生不出一男半女，这才觉悟起来，说是自己 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老天爷要绝他的后。
新中国成立后，李至义因为家大业大，被划成了地主成分，家产被没收了，他低 着头做了这么多年人，现在人老了，爬不动了，前年老婆又去世了，他成了孤老，靠 生产队给一点口粮，勉强糊口。前几年，一个中年男人到他家里来看了一下，连问也 没问他一句走了。后来，村里人告诉他那是他的侄儿。他呆呆地坐在门口等了几天, 盼侄儿再回来，他向侄儿赔罪，但是，侄儿从此不再回来。前日，他爬上楼去，突然 看见楼上堆着的一大堆祖上传下来的医书，打算拿下来当柴火烧了，又觉得可惜，想 来想去，想找个买主，卖了这些书，得点钱，吃点喝点，了此残生。他想去想来，觉 得只有真荣兴的后人才用得着这些医书，因此，今日便找上门来了。
真常恩轻轻叹了一口气，拿出烟，递一根给李至义，划燃火柴给他点燃，借着火 光，他看见了李至义那干瘦的脸，岁月的磨难，已经使他那奸诈的眼睛完全没有了光, 只剩下两个洞，那含着烟的嘴，也完全没有了牙齿，只剩下两片满是褶皱的皮遮着一 个看不见底的黑洞，满脸的皱纹，写满了伤害天理的符号，一头乱糟糟的白头发，仿 佛一片昭示人世的荒冢，无人清理，无人祭扫。真常恩又轻轻叹了一 口气，在心里说, 人哪，什么东西都可以舍弃，唯有天地良心不能舍弃呀。
真常恩低着头抽着烟，想了想，问李至义家里有几多书。李至义说估计有四五百 本。真常恩又想了想说，至义叔，这些医书我确实想要，但是，我这些年的日子也不 好过，一下子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买你的书……
李至义没等真常恩说完话，生怕他说不要，连忙打断他的话说，贤侄，这些我当 柴火烧了也是烧了，不论你给几多钱，反正我一死，这些东西都统统没得用了。
真常恩见李至义急于出手这些书，如果自己不接受，他也许一气之下，全部将它 们烧成灰烬，对他来说那将是一笔无价的损失。这些医书是无价之宝，不仅自己有用, 自己的儿孙更有用。他轻轻踩灭了烟头，对李至义说，书我要，钱也不能少，无论书 是厚是薄，每一本按一块钱算，现在我一次拿不出这么多钱，先给一点，以后再慢慢 给。其实，真常恩是打算多给一点钱，让无依无靠的李至义受一点善举的惠顾，多反 思他那不仁不义的一生，用他来警示自己的后人。
李至义听真常恩说要书，马上兴奋起来，说不要你一次给清，我相信贤侄的人品, 以后再给也不迟。
真常恩又低头想了想，转头问坐在旁边的妻子什么时候去把这些书弄来好，方春 莲说白天去肯定不行，如果别人晓得他家里又搞这些书回了，说不定又要来抄，要去 只能晚上去。真常恩点着头，赞成妻子的意见。问她手上现在拿不拿得出一百块钱, 方春莲说只有八十块。真常恩叫她拿出来，说要去就现在去，连夜把书弄回来。方春 莲答应了一声进屋去了。真常恩叫李至义稍坐一会，他起身走进大儿子旺庆的房内, 简单把购书的事对儿子儿媳说了，叫旺庆跟他一起去挑书，旺庆答应了。真常恩走到 床前，看了看两个熟睡着的孙子水清和树清，转身同旺庆一起出了门。
方春莲拿出钱来，一张张点在李至义的手上，叫他装进衣袋里。
真常恩和长子旺庆一个人挑一担夢筐，准备出门，方春莲把一盏马灯加满了煤油, 提在手上，说要跟他们一起去。真常恩叫她休息，说他跟旺庆一起去就行了，方春莲 说反正自己一个人在家里也睡不着，不如去给他父子两个做个伴。真常恩不再阻挡, 扶着李至义一起出了门。
走出真统一的后山岭以后，方春莲才点燃马灯，提着在前边照路，李至义见钱到 了手，脚也有了劲，迈着大步，跟着真常恩一家人向大屋李走去。
到了大屋李，夜已经深了，整个屋场黑漆漆一片，见有人走进村子来，趴在各家 大门口的狗先后叫了起来，李至义大声呵斥着，骂几句，狗们泄了气，不再做声了。
到了家门口，李至义打开门，点燃桌上的煤油灯，指了指楼梯，叫真常恩上去。
真常恩取下扁担，提着夢筐上了楼，然后叫旺庆也提夢筐递了上去，旺庆从母亲 手上接过马灯，爬上楼去了以后，同父亲一起，满满装了两担书，放下楼来，挑出了 门。真常恩轻轻地对李至义说，如果要钱用，随时可以到他家里来拿。李至义点着头, 轻轻叫他们快走，说村子里的人晓得他卖书，会出来干涉的。真常恩向李至义道了别, 同儿子一起挑着书，匆匆出了大屋李。
一路上，真常恩边走边把李至义一家的历史过过细细地讲给儿子旺庆听，再三告 诫儿子，钱财如粪土，仁义重千斤。要他一定记住，手足之情比什么东西都金贵，宁 愿伤钱财，千万不能伤手足，不然，天理不容。李至义落到今日这步田地，就是血的 教训。
旺庆一边走着，认真听着父亲的话，把父亲的每一句话都记进了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