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承平岁月，长于安稳年代，未曾亲历战火硝烟，也未饱尝饥馑之苦。然而降生那日，家门口的老柳树被狂风生生摧折，仿佛冥冥中某种预兆，暗示我这看似平顺的人生，也将暗藏波澜。

七岁启蒙，小学六年，初中三载，一路磕绊却也走得过去。及至高中，生活的天平骤然倾斜。课业如山压顶，日子如铅沉重。苦闷无处排泄时，便效仿课本里的《阿房宫赋》，信笔涂鸦了一篇《高中苦赋》。字里行间，皆是当时心境的血泪投射：

高中苦赋

初中落幕，高中登台；中考方歇，高考即来。千余日夜，枕戈待旦。征途坎坷路漫漫，只为龙门一跃开。

听课无休，做题不止。三日一小考，五日一大测。书卷堆成岭，习题汇成海。头昏脑胀，孤枕辗转，数不尽寒月照无眠。闻鸡起舞，谁人相逼？映雪苦读，何故驱驰？酷暑蒸腾，书声犹沸；严冬冰结，笔尖瑟缩。四时轮转科目异，唯有倦色未曾改。

俊彦红颜，才子佳人，辞别高堂，会聚高三。朝披星，暮戴月，皆为功名战。晨读声震如雷吼，早餐速疾似风卷，课间操气势贯长虹，晚自习寂然若深潭。梦想之地如天际流云，缥缈难触，不知何日能登攀。一字一题，浸透血汗；强忍酸楚，奋力登攀。然名落孙山者，浩浩乎十万八千！

童稚嬉戏之乐，小学烂漫之欢，初中懵懂之情愫，值此高三门槛，方觉其珍，思念如潮涌心间。电视乐器，漫画玩偶，尽皆束之高阁。父母见此，眉头方展。

嗟乎！父母之盼，亦为师者之愿！双亲厉色，师长威严。奈何学子亦为血肉躯，竟被驱策如牛马！起身之刻，早于司晨之雄鸡；吞咽之速，疾过奔山之骏马；题海之量，多逾蚁穴之蝼蚁；测验之频，密胜北天掠影之飞鸟；典籍之厚，堪比深潭寿龟之甲壳；午憩之短，不及浅草狡兔之尾梢。芸芸学子，身疲心憔。师者催逼犹未已，终至溃败高考场，十年寒窗苦，一朝付东流！

呜呼！高考折戟，痛在父母，岂学子之过？能救学子者，唯其自身，非师长之力也！若父母能体恤子女，则不致心灰意冷；若师长能善待门生，则不会力竭神衰，高考又焉能败北？师长若不自省，我作文以警之；师长若见之不改，则后世学子必再作檄文以醒之！

高三的苦楚，岂是一篇小赋能道尽？所幸《孙子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亦拼死一搏，竟侥幸考入一所重点大学。狂喜之下，不免忘形。选专业时，盲从父母之命，择了所谓“热门”。踏入大学方知，此道非我所爱。几番挣扎，始终格格不入，索性躲进小楼，一头扎进文史哲的故纸堆。四年蹉跎，勉强毕业。回望自身：无一技傍身，无立锥之地，面对纷繁世相，唯余满目茫然。悔之晚矣，想着终能归家，尚有父母可依。老父为我奔波劳碌，终于在县高中谋得一教职。比起那些仍在人海中浮沉的同窗，自觉已是侥天之幸。于是，晚睡晚起，放浪形骸，日子又在浑浑噩噩中流淌。

以上，便是我这些年跌跌撞撞的足迹与肺腑之叹。是否离题暂且不论，既然此篇名为“楔子”，那便从一只松动的鞋跟说起。

那是个闲散的上午，日头高悬我才慵懒起身。趿拉着鞋，脚跟处传来不祥的松动感。出门拦住一个学生：“同学，哪儿能修鞋？”学生抬手一指：“校门口西边角落，一排修鞋摊。不过，”他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千万别找那个瞎子！神神叨叨的，先跟你扯甲午海战、《马关条约》，转头又能蹦到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整个一疯子，没法聊！”我听了，只觉荒诞，一笑置之。

踱到校门西侧，果然见几个修鞋摊。我特意避开角落那个模糊的人影，挑了个眼神清亮、手脚麻利的师傅。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年纪看着倒不大。尤其那双眼睛，本应明亮，却像蒙了层雾，深藏着难以言喻的哀戚。他低头摆弄着我的鞋，动作有些迟缓。忽然，他轻声问：“你是学生吧？”

一股无名火“腾”地窜起——我堂堂三尺讲台之上的先生，竟被当作黄口小儿？没好气地顶了回去：“你瞎啊？我是老师！”

他手上动作未停，嘴角却扯出一个极淡、极苍凉的笑：“是啊，我就是瞎。”

我心头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暗骂自己倒霉，千挑万选还是撞上了这“怪人”。来都来了，索性破罐破摔：“听说你爱讲故事？讲两段听听！”

他依旧专注于手中的鞋线和鞋跟，声音平静无波：“我这故事，本只讲给有缘的学生听。不过…你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破例讲给你吧，权当…最后一次了。”我本已兴致缺缺，可那句“特别的气质”像根羽毛，轻轻搔了下虚荣心。“行，讲吧。”我抱着胳膊，一副姑且听之的姿态。

他边修边讲，果然从黄海硝烟、戊戌喋血这些沉重的历史碎片开始，接着话锋一转，竟滑入九霄云外，扯起玉帝的凌霄殿、二郎神的哮天犬。他讲得投入，仿佛亲历，我却听得眼皮打架，哈欠连连。忽然，一只修补完好的鞋递到我面前，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疲惫：“欲知后事如何，明日请早！”

我付了钱，带着点被愚弄的恼意：“还明日请早？下次白修我也不来了！”

回校混过一天，入夜，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室友鼾声如雷，我却异常清醒。黑暗中，那双蒙着雾、盛满哀伤的清澈眼睛，固执地在眼前晃动，挥之不去。辗转反侧，竟是一夜无眠。

次日天刚蒙蒙亮，鬼使神差地，我又站在了校门西侧。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我说：“师傅，今天不修鞋，来听故事。”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灰蒙蒙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微光：“‘师傅’…这个称呼，好熟悉！”沉默片刻，他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接着昨日的断点，继续讲述。

这次，我坐了下来。看着他布满老茧、摸索着穿针引线的手指，听着他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嗓音，一种莫名的酸楚悄然爬上心头。故事，渐渐从天马行空的云端坠落，沉入市井巷陌的烟火尘埃。那些离奇的情节，荒诞的人物，竟带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仿佛就发生在我们身边，甚至…就是我们自己。不知不觉，我竟听得入了神。直到上课的预备铃远远传来，才惊觉时间飞逝。他适时停下：“故事还长，明日请早吧。”我只得带着满腹的悬念和一丝不舍，匆匆离去。

从此，每日清晨，他的鞋摊成了我固定的“课堂”。那故事光怪陆离又无比真实，里面的人痴傻癫狂却又至情至性，像一面扭曲的镜子，映照出我们习以为常的世界的另一副面孔。

直到一个夜晚，我躺在床上，咀嚼着当天的情节，一种强烈的预感攫住了我——今天，可能就是终章！我将整个故事从头到尾细细梳理，惊得从床上坐起。等不及天亮，我冲向校门口。晨雾弥漫，空荡荡的角落，只有冰冷的石阶。一直等到上课铃刺耳地响起，他始终没有出现。

心，像被挖空了一块。我失魂落魄地问旁边早到的修鞋匠：“那位…瞎眼的师傅呢？”

其中一个头也不抬，嘟囔道：“他啊？昨儿收摊走的时候，嘴里一直念叨着‘故事讲完了，人也该走了’……”

我怔在原地，晨风带着凉意，吹得人遍体生寒。回到办公室，目光茫然扫过书架，落在那本蒙尘的《红楼梦》上。信手翻开，恰是作者自述“风尘怀闺秀”而著书那段。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击中我：我何不将这瞎子鞋匠口中，那荒诞又锥心的故事，也记录下来？付与网络，传于学子？不求警世，但求在某个迷惘的瞬间，能让人心头一颤，或哑然失笑？

看官读到此处，怕是要哑然失笑，腹诽道：“黄口孺子，非科班出身，也敢妄言著书？”

看官且慢哂笑。我虽年轻，世路也算颠簸。所述之事，或亲历其境，或耳闻目睹，纵使文辞粗粝，字字句句皆是心血熬煮。我虽非文学院豢养，然经史子集也算涉猎，较之科班俊才，未必逊色几何。

于是，教书之余，青灯黄卷。历时三载，课余提笔，闲暇爬梳，编成回目，厘定章节，为书题名《人间高考》。并自题小诗，聊表心迹：

半世飘零何所吟？寒窗十载付孤斟。

云中雁字愁边渺，镜里霜丝醉后深。

世路崎岖多覆鹿，文章磊落尚栖禽。

墨痕难载沧桑重，且向灯前细剖心。

看官或又讶异：此书体例名目，缘何眼熟若此？实不相瞒，拙作正是斗胆效法旷世经典《红楼梦》之章回体式。红楼巍峨，自不敢亵渎，实乃初试长篇，如履薄冰，思之再三，方借其骨架，撑我皮囊。

《红楼梦》如皓月当空，光华璀璨，惜乎天妒奇书，遗下半部残卷，恰似断臂维纳斯，留憾人间。红学耆宿周汝昌先生穷经皓首，考证书当有一百零八回之数，余深以为然。

佛云众生平等，然极乐净土亦有次第。菩萨宝像重一百零八分，诸天神祇重九十六分，得道高僧重八十四分，至于小鬼泥塑，则戏称“侏儒量”，仅得七十二分。在我心中，《红楼梦》乃光照大千的菩萨，拙作《人间高考》，不过借其毫光方能显形的微末小鬼，故不揣冒昧，仅叙七十二回。

本书开篇两回，杂糅史话神谈，初稿成时自觉琐碎支离，愤而删之。然删后再观，顿觉筋骨断裂，气韵不通，只得忍愧添回。

近代华夏，金瓯破碎，生灵涂炭。故首回略述近代痛史，冀国人知耻而勇。吾国自古崇信天人交感，龚自珍有诗疾呼：“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是以首回回目着“天上玉皇遣将人间”之句，点明本书痴念——祈盼慧眼识得更多坚韧卓绝之才，成栋梁，撑大厦，助民族复兴伟业。

次回开篇，假《西游记》“大圣闹天宫”之典以起兴。西行取经，需历九九八十一难，高考征途，何尝不是一场苦修？其间魑魅魍魉阻道，温柔乡里藏刀，皆需一一勘破，方能抵达心中灵山，见得真我如来。

闲言剪断，书归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