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西方极乐世界有一种异草,名曰“相思草”。此草能迷乱凡人心性,其栽种之法尤为酷烈:须将一对情浓意切的青年男女缚于一处,待其相思爱欲炽盛至极,即以利刃刺穿二人心窍,以汩汩热血浇灌滋养。如此,方得毒草萌生。
其中一株,得血尤多,长势最盛。吸日月之精华,承雨露之润泽,竟修炼成妖,潜离西天,不知所踪。
岁月流转,沧海桑田。及至西元十九世纪,此妖草流毒竟肆虐于东方大清帝国。其毒浸淫华夏,摧残民身,混沌民智,国人辗转吸食,废时失业,国势日颓。有文人王尚臣,洞悉其害,作《相思曲》痛陈遗毒:
炎荒瘴毒金蚕蛊,皂鸦嘬人肌骨腐;磨脂滴血捣春华,搏就相思一块土。相思土碎青烟飞,拌使内地输金钱;闾阎元气日浇薄,絪缊化作相思天。相思兮相思!朝暮无己时。但愿不识相思味,待到相思悔已迟。吁嗟乎!世间多少奇男子,一生甘为相思死。
民族英雄林则徐,目睹毒害深重,上书痛陈,临危受命,于虎门一举销烟。然英吉利殖民者竟以此为衅,悍然发动侵略之战,史称“鸦片战争”。此战之后,神州陆沉,割地赔款,主权沦丧,民辱国羞。大清王朝,恰如病入膏肓之老朽,步履蹒跚欲跨世纪之际,复遭东瀛倭寇强加兵燹之灾。
大清光绪二十年七月二十五日,黄海之上阴霾蔽空。中国运兵船“高升”号正安静行驶,突遭日本军舰偷袭,顷刻沉没。船上士卒纷纷落水,命悬一线。日舰非但不施人道救援,反行惨绝人寰之屠杀!
舰沉人亡,噩耗传至庙堂。清廷非但未思有力应对,反分裂为两派:光绪帝主战,慈禧后主和。两派明争暗斗,致使前线官兵无所适从,士气低迷。
九月十七日,大东沟海面,日本联合舰队与北洋水师狭路相逢。日舰倚仗船坚炮利,气焰嚣张。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率全体将士,不畏强敌,奋勇拼杀。虽处劣势,亦重创敌舰。其中致远舰,尤令敌胆寒!
彼时致远舰已身披数创,甲板烈焰腾空,船体倾斜欲覆,犹自死战不退。管带邓世昌见日舰“吉野”最为猖狂,决意以舰为矛,撞沉此獠,挫敌锋芒!遂振臂高呼:“吾辈从军卫国,早置生死于度外,今日之事,有死而已!”喝令开足马力,直冲吉野!
吉野惊惶规避,连发炮火阻截。致远不幸中弹,轰然巨响,终沉没于万顷波涛。邓世昌落水,左右抛救生圈相救,世昌推拒不受,慨然道:“我立志杀敌报国,今死于海,义也!何求生为?”言毕,忽见所豢爱犬“太阳”凫水而至,衔其臂不令下沉。世昌死志已决,揽“太阳”入怀,共没于黄海怒涛之中。
紫禁城中,光绪帝惊闻噩耗,悲恸欲绝,挥泪撰联:
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
战局急转直下。刘公岛上,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心知多年心血铸就之“北洋神话”行将烟消。仰天长叹,万念俱灰。外有光绪严旨催战,内有李鸿章“避战保船”密令;彼时明治天皇节衣缩食购舰,此间慈禧太后却挪海军巨款修园!内外交困,援军无望。光绪二十一年二月十二日,丁汝昌拒敌逼降,自毁提督印信,吞鸦片殉国。
丁公殉国后,部属欲以小艇偷运其遗体回大陆,刚出港即被日舰截获。日联合舰队司令伊东祐亨对丁之部属言:“贵国行事,实不可取。如丁提督般英雄,贵国已不多矣。英雄当死得其所。尔等拆去艇上炮塔,堂堂正正运丁公遗骸归乡!”
小艇依言拆去炮塔,再载丁公遗体出港。只见港外,日本舰队阵列整齐,当小艇缓缓驶过,各舰齐鸣礼炮,为丁汝昌致哀!伊东祐亨立于旗舰舰首,遥望丁公远去,喟然长叹:“中国的英雄,死了!”
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清廷被迫屈膝求和,签订丧权辱国之《马关条约》。主权再失,宝岛台湾自此与祖国分离,长达五十载!
签约之日,紫禁城内一片死寂。宫女太监皆知此乃奇耻大辱,屏息噤声。身为一国之君的光绪帝,空怀奋发图强之志,奈何江山萧索,大权旁落,唯能对苍天扼腕长叹。
自盘古开天,清阳为天,浊阴为地,天人感应。人间帝王悲叹,天界玉帝亦愁苦不堪,端坐凌霄宝殿,面沉似水。
文武仙班分列左右,垂首不语。忽闻玉帝一声怒喝:“将他二人押上殿来!”天兵应声押解两名赤膊捆缚、垂头丧气的武将跪于殿前。
玉帝冷笑:“二位卿家可是凯旋?朕正思量如何封赏!”二人慌忙叩首:“臣等下凡救世,无功而返,有辱天威,甘愿受罚!”
玉帝勃然变色,拍案而起:“弹丸小国尚且不敌,还敢妄言天威?!”二人噤若寒蝉。玉帝怒极:“既言‘甘愿受罚’,朕便成全!尔等凡间落败受辱,便打入凡间,永世不得再返天庭!”此言一出,二将面如死灰,叩头不止。殿下众仙无不惊骇,暗忖玉帝从未发此雷霆之怒,竟要将二将永贬人间!
看官或疑:素以仁德治天的玉帝,何故震怒如斯?且听分解。
自玉帝入主紫微,统御众神,天庭本安享太平。众仙或云游,或宴乐,虽无大作为,亦无甚纷扰。玉帝乐得逍遥,睁眼闭眼。
然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天宫醉生梦死之际,下界早已沧海桑田。忽一日,“猴乱”骤起,文武分裂,平静天庭顿成喷发火山!玉帝焦头烂额,几近崩溃。幸得文曲星一语点醒:“兴衰之道,在乎人才!人才济济则百业兴,人才凋零则万事废。陛下若能甄选贤才,使智者献谋、勇者效力、信者尽忠、仁者播慧,则天庭垂拱可治。”玉帝大喜:“卿言甚善!然贤才何处可寻?”文曲星奏道:“陛下亲访,所得寥寥;立制选拔,方为良策。臣愿下凡,考察人间选才之制,供天庭所用!”
玉帝本欲遣文曲星下凡,却遭武将一派激烈反对。无奈之下,遂命文臣下凡考察人才选拔之制,武将则下凡考察人间军事管理之法。故人间昌明时,文臣下凡指点;劫难降临时,武将下凡建功。然文曲星几番下凡,历经数劫,察遍人间诸制,皆觉弊端重重,不堪为天庭所用。
鸦片战后,华夏屡遭欺凌,几近亡国灭种。玉帝忧心如焚,遂中止考察之任,改派文臣武将下凡救世。然文武宿怨难消,互不相容,拒不同行。玉帝无奈,只得将文武分作两组,各自下凡。
武将组二人:托塔天王李靖,下凡为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武曲星君,下凡为致远舰管带邓世昌。前文所述,二将军力战倭寇,终皆壮烈殉国。
玉帝端坐玉清宫,静候捷报,却等来二将战败自戕之噩耗!惊骇之余,悲从中来,失声痛哭——惊者,堂堂天将竟败于岛国;悲者,天庭栋梁竟如此不堪!
故凌霄殿前所押二将,正是托塔天王与武曲星君!
闻听永贬凡尘,二将魂飞魄散。天庭皆知:世间万苦,莫若为人!生老病死,爱恨情仇,煎熬无尽。二将叩头如捣蒜,哀告道:“臣等在凡间已竭力死战,重创倭寇!然彼时朝廷腐败,奸佞横行,民生凋敝,民智未开,实非臣等所能挽回!臣等知罪,仍愿效忠天庭,乞陛下开恩!”
玉帝本不宽宥,闻听“朝廷腐败,奸佞横行,民生凋敝,民智未开”之语,顿感悲凉,一时默然。王母娘娘见玉帝怒色稍霁,轻声道:“陛下,李天王所言,亦非全无道理。恐人间气数已尽,非人力可挽。不如暂将此二将收押,且看金星、文曲下凡救世结果如何,再行定夺?”
玉帝顺阶而下:“今日看王母金面,暂将尔等收押。若金星、文曲功成归来,尔等死罪难逃!”
王母所言金星、文曲,即文臣组:太白金星下凡为维新领袖康有为;文曲星君下凡为其弟子梁启超。此位文曲星,乃天宫文运之主,博闻强识,聪慧绝伦。其凡身梁启超,一盏油灯通日语,博采百家著雄文,《少年中国说》振聋发聩,足见其才!
甲午战败,马关签约,华夏确已至亡国灭种之边缘!武死战,文死谏。武将尽殁,文臣遂起。
光绪二十一年,马关噩耗传至京师,举国激愤。康有为发动在京应试千余名举子,联名上书光绪皇帝,痛陈民族危亡,史称“公车上书”。
甲午战后,大清帝国风雨飘摇。光绪帝不甘为亡国之君,大胆擢用维新志士,厉行变法,冀图稳固国基,挽救危亡,史称“戊戌变法”。其核心,乃欲将千年帝制之中国,转为君主立宪之资本国度。此乃古老农耕文明遭逢西方海洋文明冲击,茫然失措间向西学步之果。然历史证明,此路不通于中国。
变法中,文化教育之要务,乃废除八股取士。科举之制,本为华夏创举,为寒门子弟开上升之阶,为统治集团注新鲜血液,维系封建两千年。然兴于隋唐,盛于两宋,至明清,随皇权专制日甚,科举蜕为八股取士。八股之害,禁锢思想,摧残人才,阻碍进步,断送传承,实为近代中国落后之重要渊薮。
维新派虽废八股,却苦无新制以代之。故吾辈故事,仍须从科举说起。
当黄海鏖战正酣,台湾基隆,举人库慧天正辞别乡亲。慧天年方二十,母早逝,尚未娶妻。其父库老爹,虽年迈,却深明大义,智勇兼备,十年前曾率族人痛击入侵法军。甲午战讯传台,老爹谓慧天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国难当头,汝当速速进京,科考献策,为国效力!”不待慧天开口,又道:“神京路遥,明日便启程!”
慧天本不忍抛下老父,然目睹国家疮痍,百姓水火,终觉义不容辞,决意北上。翌日,乡亲相送。慧天面对殷殷目光,拱手作揖,洒泪拜别,踏上北行之路。
初抵大陆,沿途但闻“海军战败”、“提督自尽”传言。慧天心中疑窦丛生:堂堂天朝,何故不敌弹丸倭国?岂是我辈读书习武不如人乎?
跋涉半载,终抵京师。满以为帝都繁华,入目却见破败荒凉,慧天心绪黯然,遂寻一客栈,闭门温书。
一日,慧天偶至大堂用饭,邻桌三人愁眉苦脸,如丧考妣。一中年叹道:“一口气赔款两万万两!国库早被洋人掏空,哪还有银子!”慧天侧目,见一秀才模样青年道:“二公听我一言。国势危殆,墨守成规必死无疑!唯有出路一条:学西学、定西制,效法日本,兴国强兵,以御外侮!”另一青年亦叹:“士德兄所言极是!祖宗之法若再不变,吾辈皆为亡国奴矣!偌大台湾,说割便割,与割肉饲虎何异?”
慧天正觉“学西学,定西制”之论新奇,忽闻“台湾割让”,如遭雷击,急起身作揖:“适才兄台所言‘台湾割让’为何事?愿闻其详!”那人冷眼一瞥:“亏尔为读书人,竟不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清又签约了,此番将台湾割与日本了!”
慧天顿觉五雷轰顶,“扑通”昏厥于地。众人惊救,方知其为台湾举子,告之海路已绝,归乡无望。众人扶其回房,叹息散去。唯那倡言“效法日本”之青年李士德未离。待众人去后,对慧天道:“在下李士德。见兄虽不知签约事,然忧国忧民之情令人动容。现今国家存亡之秋,唯变法图强可救万民于水火……”
士德滔滔不绝,言变法之妙。慧天却自顾伤怀:有家难归,有父难见,己身尚不能保,何谈忧国忧民?
士德言半日,见慧天无动于衷,厉声道:“汝尚欲见亲人否?明日康、梁二公将联名在京举子上书今上,拒签和约!汝愿附名否?”慧天心念一动:若拒和议,台湾或可保全!忙应允。翌日,慧天遂投身“公车上书”,后更追随维新志士奔走呼号,倡言觉醒变法。
忽一日,慧天于京中偶遇故乡旧友,急问乡情。那人泪流满面,哽咽道:“日军登岛,烧杀淫掠,家乡已成焦土……老世伯不顾年迈,愤投吴汤兴义军,彰化一战……已为国捐躯了!”慧天再遭雷击,仰天悲呼“父亲!”,眼前一黑,又昏死过去。
醒来时,已卧榻上。思及父惨死,咬被痛哭,三日不言不食。自此,慧天再未追随维新,于京郊定居,娶妻生子。光绪二十四年,其子降生。慧天本望儿远离纷扰,平安度日。然环顾天下,国遭欺凌,民受压迫,焉有净土?欲求平安,必先卫国!遂为儿取名“库卫国”。
同年,轰轰烈烈之维新变法,昙花一现,迅告失败。谭嗣同等“六君子”血溅菜市口,除京师大学堂外,新法尽废。康、梁亡命海外,续寻救国良方。
世纪之交,踉跄帝国复遭列强重击——八国联军侵华!八寇之中,日本出兵最众,气焰最嚣,一路烧杀抢掠,攻陷北京。慧天一见那骄狂太阳旗,立时忆起战死之父!胸中怒火再难压抑,不顾妻儿劝阻啼哭,毅然投身巷战,终被日军乱枪射杀于北京街头,年仅二十有六。
慧天殁后,其妻历尽艰辛,拉扯卫国成人,教其读书识字,常述库门往事。卫国长成,魁梧挺拔,立志保家卫国。然空怀壮志,出路难寻,唯凭力气拉黄包车,换米糊口,与母相依为命。
卫国二十一岁那年,北洋政府于巴黎和会外交惨败,山东权益又将落入日寇之手!北京大学内,演讲如潮,檄文似雪。卫国偶拉客至北大,见校园如画,学子朝气蓬勃,心中羡极,暗祷:“今生我辈无缘此学府,唯愿先祖有灵,后世子孙得入此门深造,他日振兴中华!”闻听演讲,群情激愤,学生涌上街头游行。卫国将车置于校内,亦混入队伍,高呼口号,游行示威,痛打章宗祥,火烧赵家楼。
世事无常。未几,卫国母亦染病离世。卫国含泪葬母于父茔之侧。父母泉下团圆,卫国却如当年其父,孑然一身,举目无亲。
茫然之际,闻人言孙中山先生于南方创办黄埔军校,广招志士,劝其投考。卫国深知父名“卫国”之期许,毅然告别生活二十余载之北京,只身南下。时值军阀混战,兵荒马乱,卫国只得如行脚僧般徒步跋涉。
行逾半载,方过黄河。战火蹂躏,沿途荒凉,数十里不见人烟。暮色四合,卫国焦渴难耐,忽见前方月光下银光闪烁,乃一河!急奔至河边,俯身痛饮生水数口,顿觉清爽。然上岸未行多远,忽觉腹内翻江倒海,剧痛难忍,随即天旋地转,昏倒堤上。
待卫国悠悠醒转,已卧于床榻。问及缘由,方知是清晨散步的秦老太爷所救。秦老告之,其饮生水染疟,已昏迷数日,幸得邻村马大夫诊脉开方,需静养调息。此地乃殷秦庄,村小人稀,非殷即秦。卫国病体未愈,兼秦老盛情挽留,只得暂栖于此。
秦老亲子早夭,膝下仅一女,名唤英子,年方十九。虽非天姿国色,却也眉清目秀,性情孤高,数次提亲皆不入眼,蹉跎至今。
秦老外出时,皆由英子为卫国端汤送药。卫国自幼失怙,今又伶仃,得此照料,受宠若惊。见英子虽为村姑,亦有动人之处,不觉心生涟漪。英子见卫国虽衣衫褴褛,却英武不凡,亦暗生情愫。
秦老冷眼旁观,见卫国仪表堂堂,沉稳持重,与英子两情相悦,心中暗喜:“正愁家业无人继,天赐良缘好女婿!”
待卫国病势渐愈,秦老告之:南方孙中山的军队正与吴佩孚激战,南下必被吴军抓丁。不如暂留,待孙军北进,就近投军更妥。复经秦老明劝暗合,卫国南行之志渐消,遂与英子成婚,留村务农。虽非大富大贵,却也安宁祥和。婚后两年,英子诞下一子。卫国为其取名“安贵”,唯愿其一生平安富贵,远离战祸。
然世间事,难尽如人意。小安贵刚满两岁,中原大战烽烟再起!各路新军阀四处抓丁。此次,卫国未能幸免,与同村青壮一并被掳,编入国民革命军。
被抓之日,英子强忍悲痛,一手怀抱懵懂幼子,一手搀扶步履蹒跚的老父,送至村外极远。怀中儿哇哇大哭,身边父老泪纵横。被押解的卫国频频回首,含泪高喊:“打完仗我就回来!等我!我会常写信来!”闻此诀言,英子心中凄苦再也压抑不住,“哇”的一声,恸哭失声。
归家后,老幼妇孺相依为命的悲苦日子开始了。卫国走后,秦老太爷忧愤成疾,不久含恨而终。从此,偶尔飘来的家书与日渐长大的安贵,成了英子活下去的唯一指望。从字里行间,英子得知卫国军中尚可,安贵六岁那年,他竟当上了排长。每收家书,英子必跪地祈天:愿战火早熄,夫君早归!
欲知卫国能否归家团圆,明日请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