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骈樯二十里,开肆三万户!钱塘富庶盛于东南,自古物产丰饶,境内百姓安乐。三街常过八方客,六巷不绝五韵歌!
一处庄园坐落于钱塘湖之侧。其内房屋鳞次栉比,亭台楼阁勾心斗角,掩映于绿树红花之之间!所饰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就日下也觉其光芒刺眼,虽深夜,亦教人双目难睁!
此处便是“露凝公馆”,白衣社枢纽所在!其富丽堂皇,俨然赛过公侯府邸!然此时,这偌大府院之内竟鸦雀无声!仿佛是院中有鬼,故而人们害怕一出响动,便被那鬼怪知了所在!
公馆前院,正厅之上安坐三人。正中正座之人衣着华贵,气象尊威!年约四十五、六,身材魁伟,阔背熊腰!面色浅红,黑须浓密,双目之中精光内敛!顾盼之间隐隐透出一股霸气,令人不敢直视!此人正是白衣社社魁,魏紫衣!
其左手之人年纪稍长,穿一身玄色长衫,已然洗得发白!他身材瘦长,颌下胡须灰白,一双眼睛十分可怖!其眼窝深陷,一对眼珠黑多白少!乍看之下,竟似没有眼白,只是两个黑洞一般!此人名作杜宵,江湖人称“离魂叟”!意为旦遇其人,魂魄便要离你而去!
右手之人年纪则更长一些,中等身材,须发尽已花白。却生得慈眉善目,面红唇丰!衣饰华贵之气虽比魏紫衣稍逊几分,却也甚为鲜丽!此人便是江湖人称“一掌震八方”的名侠王震!此二人皆居白衣社长老之位。
此时,三人面上俱为阴云笼罩,气氛极为压抑!魏紫衣沉声道:“荆州来报,称何氏兄弟为一毛头小子所败,何林已死,何青负伤!不知二位长老作何看法?”说罢,以眼探询二人。
王震手捋胡须,稍作沉吟道:“荆州事发突然,自我等结社至今,未有此败,罗三耀亦是猝不及防!前者传书之中,他竟不知石府之事系何人所为,仓促之间也只查得当夜一队车马投北而去!倒是何氏双雄,虽投本社时日尚少,然为帮社分忧之心颇切!只是知敌不确,故有此败,实为可惜!”言罢扼腕而叹!
魏紫衣不置可否,杜宵却冷声道:“江湖之中,明争暗斗,何曾稍有止休!各大帮派未对我结社立帮加以干涉,盖因我势众人广,财力雄厚之故!然我等所为无异与虎夺食,其虽不言,心必不平!故而老夫劝谏社魁旦夕惕厉,步步为营!而荆州石光祖,为人飞扬跋扈,做事太过招摇!尤其罗三耀,贵为我白衣社南平使者,事发当日并不在荆州城内,竟然利令智昏,跑去荆南,去寻什么“白玉佛陀”!如此怠惰托大,荆州事败,何言突然!”
王震闻言颇感不悦!杜宵却又道:“若论何氏兄弟,武功其实平庸!之前献地有功,社魁不得不给他个“知事”的职衔以安其心!此番不知深浅,竟说要献上杀石光祖凶手之人头!而今事败身死,实乃咎由自取!却于江湖之上折我白衣社锋锐,便是可恨!”他声音低沉沙哑,却字字清晰!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睛正盯着对面的王震!
原来这王震在白衣社中本是执法长老,何氏兄弟便是由他引荐得进白衣社!故而魏紫衣动问,他便借机夸赞何氏兄弟如何英勇、可惜云云,却被杜宵几句言语贬得一文不值!
更当面指责他执法不严,荐人不当!再者,罗三耀何以跑去荆南,他心知肚明!那“白玉佛陀”本就是要孝敬他的!而杜宵“利令智昏”之语便是在嘲讽于他!
王震于是满面通红,怒道:“杜长老之言未免过于偏颇,只恐令人心寒!若教外人知晓,今后还有何人肯为我白衣社拼死效命?荆州纵有小失,在我白衣社而言如同九牛失一毛!且胜败乃兵家常势,何来折锐之说?”一边观瞧魏紫衣。因他听出杜宵之言虽是直斥自己,却也对魏紫衣不听谏言,用人不当颇存不满!
当下,魏紫衣只是静听二人言语,并无一点表示。但其眼中拂过的一丝不悦之意,却没有逃过王震的眼睛!
杜宵亦生怒道:“荆州小失?二十万贯钱,一千两黄金,七千四百两白银,其他古玩器皿不计!王长老称之为“九牛一毛”,真是好大的口气!老夫不禁想问,若无这多“牛毛”,阁下何来资财购置宝马香车,又怎有气魄供养那几房妻妾呢?”其言尖刻,充满讥诮之意!王震勃然大怒!骤然起身道:“你怎敢取笑老夫!”
忽听魏紫衣干咳一声,慢声道:“王老莫要动怒,且请安座,听我一言!方才杜长老之言,虽嫌言重,却尽出公心,非为己利,还望长老看我薄面,以大度容之!”
王震只得停住,魏紫衣继而又转向杜宵,仍不疾不徐地道:“杜长老忠直之言,我当谨记!只是事已至此,又言之何益?不若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原来,这魏紫衣为人,城府极深!亦颇好权谋之术,乐见其下属相争,他再适时调停,以为帮社平衡之计!杜宵与王震虽同为白衣社长老,却素来不和!只因杜宵生性乖僻,见不得王震私欲熏心,华而不实,故借此事加以嘲讽!
魏紫衣恰在此时给他们二人各打五十大板!不单单是煞他们威风,长自己气势,更是在告诫二人——白衣社内,只有他才是定规矩的人!否则,二人一味倚老卖老,魏紫衣是断断容不得的!
见二人不再言语,魏紫衣又道:“如今文渊,黄九香二位长老俱不在社中,适逢此不测之事,还望二位长老莫要心生嫌隙!当精诚合力,以帮社大业为重,同心担当才是!”说罢起身,微微拱手。
王震见魏紫衣如此做派,也只得略一颔首,坐回座中,却仍气愤不已!杜宵道:“社魁所言极是!两番挫败,皆因我不知敌,故此我等必要将这些事细加剖断,日后才好应对!”魏紫衣道:“愿闻其详。”
杜宵沉吟良久道:“荆州距此虽远,然石光祖入我白衣社已然两年,其间奉令行止,并未稍有差错。罗三耀人虽莽撞,却也曾屡试其心,称并无二意。依老夫看,此言不虚!且此次石光祖全家被杀,由此可见其叛敌而遭灭口之可能已消!罗三耀曾与石光祖比试,言其武功虽不得精要,确也非一般庸手可比!又兼其多收亡命之徒护其宅院,故无人可以一己之力制住这许多人!其府中尚有密道暗通别处,而阖府上下足有五、六十口人,却被尽数屠戮,竟无一人逃脱!这更非三四人可以办到!所以来敌必是谋划周全,早有准备!单等石光祖办寿之日行事,将其一网打尽!”
王震亦插话道:“非但尽杀石光祖全府,更将其府中钱粮一扫而空!来敌动作如此之大,我们事前却未闻半点风声!再者,那许多钱粮纵是要搬,也非易事,贼人又怎可在倏忽之间悄无声息便转运而出呢?罗三耀已将石府对街“飘香馆”店东、店伙严加拷问,可惜致死也没招出个头绪!”
杜宵看了一眼王震,眼中尽是不屑之色道:“若用迷药将那店中之人迷了,教其不知亦非难事!只是当今乱世,各大帮派俱各暗弱衰败!除我白衣社外还有何门派有此等武力,将一方豪强一夜灭门!何人有此机谋,诡秘行事,可以毫无声息!又是何人有此手段,勿论男女妇孺,一个不留,事后再付之一炬!其狠辣决绝,较我白衣社有过之而无不及!然以老夫在江湖中之阅历,此等帮会却从未耳闻!便有这等绝顶高人,于武林中也屈指可数,而又尽皆老迈,又岂会去荆州劳师动众?”
王震又道:“罗三耀报称,伤何氏兄弟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子,使一柄无刃之剑,剑法甚高!更兼其身法诡异,何氏二人皆无法看出其武功家数!依老夫所见,那个小子不过是个马前卒罢了!而能教一小卒身俱上乘武功,亦能掌控帮派,且又有如此手段的……武林之中……“
王震后两句话如同自言自语,一面说,一面手捋胡须冥想。杜宵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突然王震全身僵住,双目圆睁,眼中尽是恐惧之色道:“难道是他?”
魏紫衣沉声道:“不知王长老所指为谁?”却见王震因恐惧而致身体俱已微微颤抖道:“社魁可曾听闻诸葛天机这个名字?”魏紫衣沉吟道:“魏某孤陋寡闻,不曾听说。”杜宵此时亦是满面惊诧,喃喃地道:“不会,不会是他……”
王震接道:“社魁不知此人,并不为怪,若算起来,此人若仍健在,当已越古稀之年!而其叱咤风云之时,社魁正值年幼。便是他暗中扶助南唐李昪,诛锄异己,扶摇直上,最终得登大宝!也是他以一对铁掌,力毙江南九曜!其独门绝学“开天掌”之功力可谓震铄古今!其另一绝技“摘星手”亦可独步武林!据说于二十步内,取一流高手性命如同探囊取物!更有说其天文地理、医卜星相无所不通!深明奇门遁甲之术,有鬼神莫测之能!”
杜宵接道:“传说诸葛天机为报李昪厚恩,愿献毕生心血以保南唐!更于武林中搜罗敢死之士成一帮会名曰“暗箭”,专一扫锄李氏政敌!“暗箭”中人俱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更有一批久未在江湖之中走动的恶鬼魔煞也尽归其麾下!可老夫听闻,当年李昪临死之前深恐诸葛天机难以掌控,故而赐其殉葬!难道传言不实?”
这杜宵本是黑道名宿,向以狠辣无情著称!平日里孤冷性傲,从未真正将谁放在眼里!连他也将“暗箭”称为恶鬼魔煞,确令魏紫衣颇感诧异!
王震冷哼一声道:“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暗箭”行踪诡秘,其手段毒辣,做事从不留活口!据老夫所知,为李昪称帝,剿除杨溥旧党,一月之内,被灭门者竟有十余家!一时腥风血雨,皆诸葛天机一手炮制!荆州之事,种种迹象皆与“暗箭”行事极为相似!”
王震边讲边以眼角余光偷瞧魏紫衣,见他面色愈发阴沉,似被自己言语所震!是以更加卖弄阅历接着道:“杜长老当知,江湖传言,不可尽信!大晋天福八年,南唐烈祖李昪驾崩,其子李璟继之。而自从传出李昪病重,诸葛天机便再无消息,坊间多传他与李昪一并归西了,老夫从来不以为然!于今看来,他果然尚在人间,并与“暗箭”依旧为李氏效命!”
魏紫衣眉头紧锁,杜宵质疑道:“然老夫有一事不明,金陵距荆州千里之遥,他诸葛天机为何要驱“暗箭“及彼,与我白衣社为敌呢?须知我等结社志在江湖,并无心于庙堂!立帮也只为富贵而已,岂不闻井水不犯河水之说!何况以我白衣社财力之盛,高手如云!他“暗箭”与我为敌,亦须仔细掂量!”
王震摇头笑道:“此正所谓“树大招风”!依老夫推断,诸葛天机找上我等,也正是为了这“财力雄厚”四个字!杜兄须知,那李璟继位之后,为显示其英明神武而急欲开疆拓土,一心要攻取闽浙之地!那边往来客商俱知,双方摩擦不断,早晚必将开战!而欲开战,粮草、军费何出?诸葛天机故而行杀人越货之举,以充军资!”杜宵见他言语之间颇有得色,心中更加厌恶!
魏紫衣静听他二人言语,久久不作一言,脸上阴郁之色却逐渐消退!他慢慢端过茶盅,移近唇边,未及啜饮却又忽然置于案上道:“魏某不管他是诸葛天机,还是暗箭,总之此事不明,魏某便如芒刺在背!二位长老也定然因此寝不安席!因此,若不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魏某绝不甘休!”继而高声唤道:“来人!”大厅外两人闻声而入,拱手听命。
魏紫衣命道:“速传书与文渊、黄九香二位长老,立察诸葛天机并暗箭详情,旬月之内便要报我知晓!另传一书与南平使者罗三耀!令其火速调集人手,以备差派!”二人领命而去。
魏紫衣又向王震抱拳道:“荆州情势不明,尚需一位谋勇并重之士住持局面,只能烦请王长老走上一遭,长老幸勿推却!”
王震尚自恼恨杜宵教自己折了颜面,听了魏紫衣恭敬之言,心中不免窃喜:任你杜宵如何挑拨,社魁仍旧倚重老夫!是以起身抱拳,微笑道:“老夫身为社中长老,此事自然责无旁贷!”魏紫衣亦笑道:“如此,我与杜长老便静候佳音了!”
正因这白衣社中筹谋运划,江湖上又不知有多少人要横遭祸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