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悠悠,微风轻拂。柳条于微风之中轻轻摇曳。孩子们在街巷之间嬉戏追逐。几名妇人聚在一处,随意聊些家长里短柴米油盐,不时传来欢笑之声如天籁般飘上云端,又化为甘露洒落人间,滋润万物!
无论何人有幸身在其间,也定然与司马长缨一般感受。世间最美之景象莫过于此!
至真至纯,平安喜乐!虽则这景象便于日常亦随处可见,然,又有几人能知,人间真幸福,俱在平淡处!
自灭石光祖第二日,司马长缨便同马乘风等人分头行事。马乘风自回洛阳破军堂筹备赈粮,司马长缨亦令隐星堂其余分堂兄弟,皆马不停蹄,分赴各处采办粮米,又星夜兼程,运往山西!连日不眠不休,一心只求灾民得粮,不必背井离乡!
近日,燕双平、秦不快来书称各处粮米皆已陆续运抵,之间虽有小波折,却并无大风浪。百姓得米,群情渐息,灾势渐平!灾民已然着手自救,修渠理田。
此信有如春雷阵阵,使人豁然!司马长缨顿觉心中大石落地,遂回荆州打理天玑堂事物。
待将隐星堂并天玑堂一应诸事理顺,天色已近未时。司马长缨心事萦怀,便吩咐崔先生:“若堂中有事,可着人到灵缘寺报我。”于是出共济堂药铺,向城南信步而行。见街边儿童嬉闹,心下欢喜,将连日忧思苦恼,尽扫而空,只觉一身轻松!
出得城门,向南再行几里,便是灵缘寺。这寺庙建得虽不甚大,却也颇有气势!山门之外古树参天,寺院之内佛音阵阵。司马长缨仿佛置身另一境界。
见寺门前一个十来岁的小和尚正执帚扫地,便上前合十道:“小师傅请了,在下司马长缨,特来谒见贵寺住持了云大师,烦劳通禀。”
小和尚见他和善有礼,便也连忙放下扫帚还礼道:“请施主在此稍待,小僧这便去禀知家师。”说罢转身,一路连蹦带跳地跑进寺中。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即回转,笑着唤道:“施主请随我来!”
进得寺门,司马长缨便望见,台阶之上一位老僧立于佛殿之前。但见他面如满月,须眉如雪!项下一串佛珠可以渡世,身上僧衣如月不染纤尘!正是灵缘寺住持,了云大师。
见司马长缨,则移步向前,下台阶,合十施礼道:“司马施主,何期至此!老衲有失远迎,望乞赎罪!”司马长缨亦连忙还礼道:“搅扰大师清修,在下不安,何敢劳大师降阶相迎!”
了云口诵佛号,笑道:“老衲与施主一别数年,心中想念,不期今日,施主忽然来到,怎不教人欢喜!”司马长缨亦笑道:“在下亦早想登门拜谒,一偿渴仰之私,怎奈俗事缠身,难以稍离,一至今日,方才得便!”
了云道:“施主此言正应了那句“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呐!”说罢,二人皆抚掌而笑。
了云引司马长缨进得禅房,僧俗分宾主落座。值事僧奉过茶毕,司马长缨问道:“向者,在下曾使人送一百贯钱与贵寺,不知大师可曾收讫?”了云答道:“确已收到。小寺疲敝,香火不盛,多蒙施主香资周济,老衲并阖寺上下俱感厚恩!”便于座中欠身施礼。
司马长缨本是向善之人,隐星堂上下,周济布施亦是常有的事,与了云禅师更颇有渊源,更兼了云为隐星堂所做之事,绝非是那些银钱可以谢得的!
是以见了云施礼,不禁忙道:“大师快莫要如此!行善礼佛本就天经地义,些许银钱,不足达意,大师称谢,岂非折煞在下!再者,大师高义,此番收纳四名孤儿,已然对我襄助良多,若要言谢,亦是我隐星堂感贵寺之恩才是!”
了云满面含笑道:“当日,四名孩童送至山门,老衲见来人持七星腰牌,而牌上所刻北斗唯少魁星天枢,便已知道是司马施主之物,便即接纳孩童入寺。”司马长缨抱拳道:“多承大师襄助!”
了云道:“施主于急难之中,可取信灵缘寺,实为老衲之幸!老衲得以绵薄之力而有助于施主,又岂能不尽心为之?盖施主此来,必为探望四名孩童之境况。”
司马长缨道:“正是,本应早来,却因山西赈粮之事不得抽身!”了云赞道:“善哉……善哉……司马施主多善行而无私念,老衲感佩!”
继而又道:“那四名孩童,老衲已将其安置于侧院,三名男童和小徒元尘住在一处,一名女童别居一室,早晚看护不至有失。老衲深知这些孩子年纪幼小,却多遭魔障,故而亲自教导,晓之以道理,正其心。示之以佛法,明其性。待其稍长,老衲必寻良善妥帖人家收养,如此施主大可放心,不必挂怀!”
司马长缨听过了云之言,心中大慰!长身而起,抱拳当胸顿首道:“若如此,在下当代孤儿爹娘,叩谢大师洪恩!”说罢,撩衣便拜!
了云连忙扶住道:“施主万万不可如此!我佛门普度众生,济世为怀皆为分内之事,况孩童之父母若为石府中人,亦属罪有应得!知司马施主为其孤子如此尽心,也该羞惭无地!”
司马长缨见了云执意不许,只得回座道:“如此,城中石府之事,大师已尽知了?”
了云笑道:“石府做寿,排场何其浩大,江陵左近早已无人不晓!而其府上当夜失火,火势之大,以致阖府上下五、六十口尽皆葬身火海,竟无一人侥幸得脱!当时火光映照,满城俱红!城中百姓传言,只因石府造孽而招天谴!故降天火毁其宅,又遣阴兵索其命!此事沸沸扬扬,妇孺皆知,老衲岂有不知之理?”
司马长缨沉默良久,喟然叹道:“当时,在下耳闻呼嚎之声,眼见尸横遍地,心实不忍!然在下深知,若不用此非常手段,则无数冤魂不得超度!只是此举,必然有违天道,我心难安!”
了云正色道:“阿弥陀佛……方今国祚不兴,朝纲崩坏!民间宵小得势,魔道横行!然王道不行,自有天道昭彰!而所谓天火、阴兵之说自非天道!然何为天道?天道亦无爪牙,可咬可抓?”
言毕以目光询问司马长缨,见其默然无语,乃道:“老衲以为,夫天道者,乃心胸浩荡之人,承天地正气,替天行道!扬清激浊,除魔卫道!荆州石府乃是恶贯满盈之地,府中之人亦皆为十恶不赦之徒!得隐星堂剿灭,实为一方百姓之福!岂不闻佛家有云:杀恶人即是善念!纵妖魔如同杀生!然若施主心存妇人之仁,除恶不尽以换得心下稍安,则无异于养虎贻患!而此举必然祸及百姓,将来蒙难之人,当非一两人可止,施主悔之何及?而百姓何辜遭此大难?更兼施主以石府之资赈济山西,若因一时执念而至无米救济灾民,则不知又要饿死多少无辜!由此度之,则施主之仁,与东郭先生何异?锄一恶,而救百千人!与纵一恶,而害百千无辜之间,施主应当机立断!勿因一时痴念而有损于大仁大义!更不可心存迷惑,而有失于大是大非!施主虽将自身并隐星堂部众置于水火血污之中,万千百姓却因此得活!纵日后遭庸夫所指,又何憾焉!?”
司马长缨听了云这一席话,不由得面生惭色。只因他于石府之时,眼见血流遍地,石府中人尸横当前,确曾扪心自问是否有愧于天!内心矛盾,纠结不已!
此刻,了云一语道破他心中症结,更借是非仁义之说,晓之以善恶,示之以天道!故对面前这位有道高僧愈加生出敬佩之情!
当下抱拳谢道:“闻大师之言,振聋发聩!在下心中澄明,如拨云雾而见日月!定一心扶正驱邪,决不效东郭先生与狼为善,反倒害己害人!”
了云笑道:“施主本是聪慧之人,必不为假仁假义所惑!遥想战国之时,有秦将白起,为武安君,号称战神!其一生所杀之人何止百万!世人皆谓白起嗜杀。然世人不知,若非白起杀六国百万士卒,始皇帝何以在其死后三十余年便一统天下!此以战止战,使天下止刀兵!以杀止杀,使黎民得安生也!佛经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由此言之,则白起之功德何人能及?然世人只知白起杀人之罪,却不知其救人之功!故施主于行事之时,心存是非仁义之困惑,亦属自然。”
司马长缨道:“隐星即为隐姓之意,隐姓埋名!我隐星堂自创立之初,便一心替天行道,匡扶正义!不求留名于后世,更不求显达于当前!但行侠义之事,唯愿良善者安心度日,使行恶之人心有所忌!”
一言至此,他语音稍作一顿,接着道:“我堂凭信乃是七星令牌。星官有分,北斗主死!是以令牌到处凶徒授首!细细想来,我等所杀之人,亦皆为大奸大恶之徒!虽不知几人因此获救,却也不敢妄谈功过之说!便如我诸分堂皆以药铺为表面营生,确也行治病医人之实。虽不敢说有医者父母之心,每遇病患也必然尽心尽力!而就所医患者之中,亦多有不满之人!更遑论大师所言止战止杀,世间又有几人得明其理?故我等所行,但求无愧于天地,实指望一朝神州一统,四海清平!那时节,隐星堂亦可烟消云散了……”
司马长缨说到后来,语气越发低沉,目光之中无限落寞,渐渐移向案上香炉,炉内烟气正袅袅升起,他竟似已看得出神,只觉心神已随那烟雾升起,不知飘向何境,何方……
正当此时,值事僧进门禀道:“门外有一人自称是城内共济堂药铺伙计,有事报知司马堂主。”司马长缨听了,方才稍稍回神。
了云道:“可将人带来禅房。”值事僧应声“是”便退出禅房,少时回转,身后跟随一名二十六、七岁的汉子,正是共济堂的伙计,名唤张顺儿的,向司马长缨与了云躬身施礼道:“汴梁来书。”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递上。
司马长缨接过看时,见信封上有“谨承兄长亲启”之字样,字体飞扬灵动,飘逸脱俗,便知是岳无极亲笔所书,遂教张顺儿且于禅房外等候,待自己拆看来书。
信中所言如下——
兄长在上:
汴梁一别,至今三月。兄长与二哥赴荆州,弟心挂念,未曾稍安。唯望诸事皆顺,一切安好。
前者,于兄长并五弟书信得悉,各处采购之粮米皆已陆续运抵山西,彼处亦多开粥场施济,而民众欢腾,弟亦欢欣之至!
然,五弟信中言及路遇劫匪之事,使弟心下烦忧。只因其事与兄长于荆州石府所获簿册,颇多关联!
而“白衣”之名,雪飞已然查证,便是近年兴起于江湖之“白衣社”!我等族灭石府,已然与其结怨!
其前番设伏于五弟遭败,盖因不知我之虚实,弟料其必不肯善罢甘休!
故,弟已命雪飞详查“白衣社”之内外虚实,防患于未燃!
现为恶者已除,赈灾已将功成,亦请兄长早日回归总堂,以掌大局为要。
况,“白衣社”乃江湖大帮,其强不容小觑!
故,弟特请亲赴江南,探其究竟,方可不乱阵脚,知敌于先!还望兄长允准。
弟 无极 谨拜
司马长缨看过来信,正自思忖,却听了云在一旁道:“三公子之剑法似又精进许多呀!”司马长缨笑道:“大师何以知之?”
了云指着他手中信道:“此信来自汴梁,正是岳公子之所在,故此字亦为其手书无疑。书法、剑道本就一理相通,观其信封所书之字,其运笔之间勾、挑、点、提、抹、挫、运、削,内含轻灵飘洒之意,更具连绵不绝之势!司马施主且请观之,难道岳公子之剑法不正与此字相若吗?”
司马长缨道:“大师眼光高明,可以见微知著!三弟之剑法于近两年间,确有突进之势,但他现今已不常用剑了。”
“哦?难不成三公子已然臻至无剑之境了吗?”了云惊道!
司马长缨笑答:“不然,只是他已将剑赠与我等另一结拜兄弟秦不快了,便是那晚持我腰牌到贵寺的少年。”
了云抚掌喜道:“如此当真可喜可贺!隐星堂得此生力之军,又有司马施主和岳公子悉心教导,令弟必然前程无限!”
司马长缨道:“前程尚未可知,而眼下已遇强敌!”
了云问道:“不知施主所说强敌为谁?”
司马长缨与了云禅师本是忘年之交,更敬佩其学识做派,武功德行!是以毫无隐讳,俱言其于石府查获“白衣详录”,并秦不快遇袭等事。
并言道:“那簿册之中所记,尽是欺压良善所得不义资财之备细!更有几十宗谋财害命,杀人越货的勾当,大多系奉“白衣社”指令行事!只是这“白衣社”究竟为何等帮社,我等竟无从得知。只知其于近年间突然崛起于江湖,人多势众,行事霸道,当今无人敢挡其锋!”
了云静听司马长缨讲完,微微颔首,以手捋须道:“这“白衣社”的名号,老衲倒曾耳闻,虽不知他帮社底细,却知一人或与“白衣社”有莫大干系!”
司马长缨闻言惊道:“莫非大师曾识得“白衣社”中人?”
了云道:“若说相识,倒也谈不上。那是二十年前,老衲云游四方,到得北地蛮族之境,曾与那人有过一面之缘。”
了云饮了一口茶接着道:“那人名唤魏紫衣!当时于边境之间往来贩运生铁、私盐。曾因抢夺主顾而约战塞北三狼于昭和寺!老衲当时正同寺中喇嘛学法讲经,故亲眼见其以一敌三,更以一柄金背刀力劈三人!魏紫衣经那一战而名声大噪!那时他所居之地便自命名为“白衣大帐”!至今日,如施主方才所说,以其年齿武功,胆识、魄力,创建“白衣社”也不无可能!”
司马长缨道:“果如大师所言,真是那人创建“白衣社”则其必为我之劲敌!我当速作书与三弟才是!”
了云随命值事僧备上纸笔,司马长缨便就案上作书一封。须臾书成,交与张顺儿道:“教崔先生着人火速送达汴州天权堂!”张顺儿应声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