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二街的后面是一片残墙破亘的房屋，生活在这里的绝大多数都是日夜操劳的平民，边上有一座破败的寺庙，破庙常年失修，里面供奉的几尊不知名的泥菩萨也早已经蛛网尘封，逝去了原本面目。
小石头捂着肿起来的脸颊，一路奔跑着回到破庙里。
庙里还有三五个没有出去的乞丐，他们或靠着断墙酣睡，或迎着日头捕捉破衣服缝里的小虫，偶尔逮住一只眯起眼睛细细的瞧瞧，两根指甲轻轻的合上随后响起一声清脆的声音，鲜血渗透进指甲缝里，他们露出满足的神态，又低下头去在衣服里面继续寻找。
他哭丧的脸并没有引起他们过分的留意，乞丐嘛遇到那种盛气凌人的主，挨俩巴掌还不是经常遇到事情？
他们早就习以为常，斜眼瞟过他跑过去的身影，又各自忙活自己的事情。
小石头跑进破庙的最里间，一头扑倒在乱草堆里，忍不住“呜呜”的抽泣起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哭泣，自从三岁开始跟着老乞丐起早摸黑，真哭假哭过不知多少回。
这一次他哭得却是十分伤心，仿佛世上所有的人都欺负了他都抛弃了他，只见那瘦小的肩头不住的颤动，像是难受到了极点，却不见一个人前来安慰。
这个里间是老乞丐一年前临走的时候留给他的，还算比较宽敞只是十分的杂乱。
老乞丐在这群人里还算有些威望，所以他走后其他的人也没有来和他争抢这个房间，其实对于他们来说哪个地方都一样，只要能够遮风避雨。
乱草堆里的抽泣声渐渐稀疏起来，他也渐渐的睡了过去，那一巴掌几乎将他当场打晕，嘴里掉落的两颗牙齿也不知道是吐了出去还是吞进了肚子，总之很疼，也很累。
。。。。。
“我饿……”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微弱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小石头从昏睡中醒了过来，天色已黑。
远处的街道传来男人们的行酒令，不时掺杂着女人们兴高采烈的欢呼声。
屋外乞丐们一阵阵熟悉的鼻鼾声，像是在合着节奏似的此起彼伏，
夜空的月色被厚厚的土墙冷冷的拦在外面，屋里伸手不见五指一片宁静，白天的际遇恍然如梦，只有脸颊如针刺般的灼痛不停的传来，显得那般真实。
“我疼……”他躺在草丛里轻轻的抚摸着还没有消肿的脸颊，添了舔干涸的嘴唇苦笑着说了一句，随后下意识的伸手向怀中掏去，怀中的口袋犹如从前触手还是那样干瘪。
他慌乱起来，翻过身来在身体和草丛中手足无措的一阵乱摸，忽然僵住。
触手之处是一个冰冷坚硬的馒头，而白天刚刚兑换的银票不翼而飞！
三百两白银对于大多数人都是一笔不菲的财富，在都城偏远的街头能够买下上等的民宅，或者节省一点能够过上一辈子，所以一旦拥有这笔财富的人，特别是忽然之间不费出灰之力就拥有这笔财富的人，难免会有些得意忘形。
不过狂喜之后通常都是无尽的绝望，此时小石头就是这个样子，愤怒懊恼都只是事后表现出来的情绪，三百两银票犹如昙花一现是再也变不回来的。
他用力地甩了甩小脑袋，随后很快就从慌乱无助中冷静下来，努力地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恍惚中那几张闪着光的银票随着伙计那一巴掌，从他的手中缓缓飞散……
一道希冀的光在他的眼中骤然闪出，他扔掉手中的馒头，身体如出簧的箭弩“嗖”地一声冲出了房间，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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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仙楼已经打烊，有那么几个房间在夜色中微微透着光亮，可惜那些并不是希望之光。
小石头在凄冷的月光下，趴在地上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三遍，醉仙楼门前的青石却是洁净如纸，什么都没有留下。
忽然间他只感觉全身的力气像是瞬间就从自己的身体里全部溜走，小小的身子变得软绵绵的，望着那有些阴渗的楼影，他秃然的蹲下身去。
找他们理论？岂不是自取其辱，他可不想再次把小小的脸蛋凑到别人的巴掌前……
待天明报官？贫贱的身份人微言轻，谁又会相信他的话语？或许裴正将军能够出面为证，可是传言中醉仙楼的后台权势遮天，裴正将军会替他出面吗？
他的思绪像丝麻般凌乱，蹲在地上胡思乱想着，渐渐地有些明白老乞丐之前说过的话：如心动人则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楚。
如若之前不动心前往醉仙楼，又何来此时这般烦恼？
世间许多苦恼都是源自于内心的躁动，可是世俗的人又如何能够做到无欲无求？
也不知在地上蹲了多久，青石面上的身影逐渐变得细长，他想了很久还是无法接受白天的屈辱，忽然站起身来望着那高高的有些阴渗的楼宇，用与他身形极不相仿的语气说出几个字：“我要毁了你！”
“毁”字可以理解为破坏、烧掉，也可以理解为改造，甚至可以延伸为占有。
或许是目前他没有那个胆子，或者是他目前没有那份能力，第二天的醉仙楼还是依然如旧，后厨砧板上的苍蝇都没有少一只，那五个听起来让人心悸的字也随着晚风消失得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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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都城的乞丐是不允许留在城内过夜的，他们每天很早就得从城外很远的栖息之地来到城内乞讨，然后在辛时之前就必须离开，否则杀无赦。
那时城里的夜晚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在夜间的大街上面行走，因为被夜巡的卫士逮到轻则蹲狱、重则掉头。
这是大梁国历代以来权衡都城的安危所定下的铁规，当然这也有弊端，譬如乞丐的生活更加艰苦，夜晚无所事事的人们也无处可去，无形中的压抑和怨愤日积月累终于在八年前爆发出来。
那一年，数以千计的人群冲上街头，他们成群结队一边高喊着‘自由’，一边却对沿街商铺、住宅肆意打砸劫掠，让整个都城陷入一片恐惧慌乱之中。
虽然那场打着“自由”幌子的暴乱很快就被朝廷镇压，却给年幼的太子潇进温留下了深深的记忆，他认为只有顺从民心让他们的生活过得富裕安康，大梁国乃至整个天下才会真正的得到安宁。
即位第二年他就不顾众臣反对，废除了这些看似合理却不合情的条令，所以城内的乞丐也不用在城内城外艰苦奔涉，到了夜间城里许多偏僻的地方都有他们的身影，都城的夜晚也尽显繁华。
此时东二街的人流依然是缕缕行行，或许只有在这迷茫的夜色中，奔波忙碌了一整天的人们才能够放下拘谨的情绪，纵肆在这残灯昏光里，借此释放白日的疲惫和失意。
小石头拖着酸痛的躯体赤脚踏上回程，一阵阵酒肉的香气随着锅碗瓢声飘来，他一反往日贪婪渴盼的神情，像是没有看见也没有闻到径直回到了破庙。
白如雪花的银两……
伙计讥讽凶狠的眼神，犹如雷鸣的呵斥，围观人群投来的嘲讽，小山一样挥来的巴掌……
哪个好心的同伴给他递来那个馒头，发现昏睡的他手中那残余的两张银票，浑浊的眼光闪出贪婪……
那一夜他翻来覆去再也没有睡着，脑海中的那个声音也没有再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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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这里乞丐可多了，这位公子要找的是不是就是俺？”
“癞头李三昨晚没有回来，公子莫非是在找他？”
“他头上缠着裹巾，十来岁的样子……哦，他还在里面睡大觉，小的这就去喊醒他……”屋外传来一阵说话声，小石头睁开有些刺痛的眼睛走了出来，外面是醉仙楼前拾起四张银票的年轻男子，神情悠然的站在那里。
晌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伸手臂，像没有骨头似的依靠在门前。
那位男子瞧着十分面生，瞟过去只觉得他眉清目秀形态飘逸，洁净的蓝色长衫布满水滴图状，显得格外地斯文灵气，那模样就像是仙山走出来的修行之人。
“总算找到你了。”年轻男子看到了他，走上前来温和的说道：“这地方还真不好找。”
旁边的几个乞丐闻言顿时露出诧异的眼光：那毫不起眼的小乞丐，怎么忽然间就攀上了这富贵的公子？
在都城甚至在其他的城市，乞丐永远都是最低等的人群，比起百香园那些搔眉挤眼的小娘子还要低贱。
昨日就听说醉仙楼前伙计狂揍小乞丐银票满天飞的事情，他们也只是相信伙计狂揍，并不相信满天飞的银票，此时好奇、嫉妒涌上心头，他们纷纷围了上来。
幸运从手中犹如一道流星划过，回首间空空如也，小石头再也不相信所谓的好运，靠在那里无精打采的瞟了瞟那男子，没好气的说道：“我又不认识你，你莫不是找错了人。”
那些乞丐又是一阵诧异，这富贵找上门来哪有这般讲话的道理，焦急、埋怨在他们的脸上一览无余。
男子没有动怒，他笑了笑，如春风凝结的眼眸望着他，随后从怀中缓缓掏出那四张银票。
那一瞬间，小石头的心忽然就从喉头滚了出来，撑起了那张小小的嘴巴，身体犹如石化了一般动弹不得。
恍惚间他认得，这就是昨日自己落下的银票，上面还散发着自己身体那股特别的味道……
“这是你昨日落下的四张银票，现在还与你，你可瞧瞧有无差错。”男子的声音犹如磁性般的在小石头的心里引发出一阵共鸣，他的喉头颤动了两下，咕噜着咽下那颗提到嘴边的心，攸地伸出双手死死的抓住那几张银票，生怕一不小心它们又会从手中飞走。
男子微笑着松开手没有再瞧他，转过身去潇洒的走出了破庙。
日行一善功满三千便可坐化升仙，何况助人为乐原本就是十分惬意的事情，此时他的心头也是极为舒畅。
飘逸的身形消失在院外小石头才醒悟过来，他忽然跪倒在地，朝着男子离去的方向磕起头来。
旁边的几个乞丐纷纷露出惊讶的神色围了上来，盯着他手中的银票七嘴八舌的问候着、示好着，一股见者有份的味道充斥着破庙小院。
他没有理会那一片烦杂的声音，跪在那里不停的磕头……
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就是灵性，像狗改不了吃屎猫一辈子都会偷腥，比起它们小石头自然要灵性多了，挨过伙计那一巴掌，他明白像醉仙楼那样的地方，原本就不是现在的他该去的。
他站起身来，像是善心大发又或者是忽然看破尘世，抬手在人群中扔出两张银票，望着那些乞丐欢天喜地争抢的样子，他忽然想起以前乞讨到一碗热乎乎的面条，那股欢喜劲与那飞舞的银票又有什么差别，只不过是身份不同追求的层次不一样，结果还不是填饱肚子。
他没有再去理会那群吵闹不休的乞丐，径直走出小庙来到隔壁孙二哥的面馆里，叫了两碗清汤光面，特地吩咐孙二哥多煎了两个鸡蛋。
醉仙楼的东西吃不起，这两碗面条还是不能亏待了自己。
他实在太饿了，这两碗面条也是奇香无比，他从未吃过如此清香爽口的面条，摸着撑起来的肚皮，满足的打了一个嗝向街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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