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里南依母亲之言,回家温习功课,但一路上神魂不宁,心思早随着父亲不知飘向了何方。
高二的暑假本就短暂,仅剩的半个月光阴,倏忽而过。里南见父亲这几日总是早出晚归,行色匆匆,对去向却讳莫如深,心头的不安便如野草般疯长。
这夜,秀兰忙完一天的活计,早已筋疲力尽,正沉入酣眠,忽被推醒。她迷蒙睁眼,含糊问道:“深更半夜的,干啥?几点了?”全盛轻叹一声,气息沉郁:“咱家……还有多少存款?”秀兰睡意正浓,含糊应道:“一两万吧?问这干啥?”全盛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平静:“天亮了,去乡里一趟,取一万出来。”秀兰一听要取这么大数目,睡意顿时烟消云散,猛地坐起身:“啥事啊?要这么多钱?”全盛道:“我想让里南转到县里的商兴中学读高三!”秀兰更加不解:“桩辕高中不是挺好的?咋突然想起转学了?”全盛听她也说“好”,压抑的怒火腾地窜起,狠狠扔掉烟头骂道:“好个屁!前几天里南告诉我,桩辕高中的监考老师为了早点去打篮球,竟把他的答案泄露给别的学生!我原还不信。这几天,我暗地里打听了个遍,才知道桩辕高中早就是个空架子了!县里把好资源都堆给了商兴中学,好老师全往那儿跑!前些天我特意去桩辕高中看了看,校园里还是咱上学那会儿的青砖蓝瓦老平房,破败得不成样子!咱俩光顾着瞎忙活,生生把里南的学业给耽误了!这烂学校,埋没了咱家的千里驹啊!”秀兰沉默片刻,虽认同丈夫的话,却仍有顾虑:“我听说,外考区的学生想转进商兴,光拿钱还不行,得托关系啊!”全盛又是一声长叹,故作轻松道:“那就……去找建设呗!好歹是老同学……”话音未落,秀兰已怒道:“我宁愿里南考不上大学,也不让你去找那个势利眼!你忘了去年在县里进货遇见他,他那副爱答不理的嘴脸?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他!”全盛苦笑着叹道:“人嘛,不都这样?谁不嫌贫爱富?但凡有别的路,咱绝不去求他!可这几天,我把能用的关系都跑断了腿,愣是没门路!铁柱最后不也是找的他?何况咱俩?谁叫咱没本事呢!为了里南,这点委屈算啥?你忘了咱爹临走前交代的话?”秀兰闻言,不再言语,黑暗中,安贵临终时留下的那几句诗,悄然浮上心头,在寂静的夜里无声回荡:
昔日昌黎做马说,良骏岂能混驴骡。
吾家今有千里驹,莫使岁月空蹉跎。
念着念着,眼眶便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两人再无睡意,在沉沉的夜色里相对枯坐,直到窗纸透出第一缕灰白。鸡鸣时分,秀兰起身默默做好早饭。一家三口在压抑的寂静中草草吃完。里南拿着书去了河坡,全盛则蹬上那辆老旧的自行车,载着秀兰赶往乡里。秀兰从农信社取出厚厚一沓钱,仔细装入信封,塞进全盛手里,又另掏出五十元零钱,塞进他口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中午……别在他家吃饭,这是饭钱。能办成最好,办不成……就算了。咱家里南,是金子在哪都发光!别……别受他的腌臜气!”说到最后,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全盛见她如此,强挤出笑容宽慰道:“看你说的,又不是上刑场!放心,我心里有数。快回去吧!这事儿……先别跟里南提。”秀兰点点头,用力抹去眼泪,骑上车,身影很快消失在乡道的尘土里。全盛望着她远去的方向,长长吁出一口浊气,踏上了开往县城的班车。
一路上,全盛都在反复思忖着见了建设该如何开口,心思沉重,竟不觉路途漫长。他只知建设住在商兴中学家属院,却不知具体位置,只得花钱雇了辆三轮车,颠簸着寻去。
到了家属院气派的大门口,全盛走到门卫亭前,赔着小心问道:“同志,请问贾建设主任家住哪栋楼?”年轻门卫斜睨了他一眼,见他衣着土气,没好气地反问:“找贾主任干啥?”全盛猛地想起兜里备好的烟,赶紧掏出一支递过去:“我是他亲戚。”门卫瞥见是“娇子”烟,脸色稍缓,伸手接过,懒洋洋地朝里一指:“四号楼,三单元,二楼东户!自己找去吧!”
全盛道了谢,在迷宫般的楼群里东寻西找,终于摸到建设家门口。按下门铃的瞬间,他才惊觉自己竟是两手空空而来,懊悔已迟。铁门“咔哒”一响,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出现在门内。她身量高挑,体态丰盈,眉眼婉约秀丽,只是神情冷淡:“你找谁?”这便是贾建设之女,贾美玲。全盛赶紧堆笑:“我找贾主任!”女孩不耐烦地扭头朝里喊:“爸!又有人找!”书房里应声踱出一人,矮胖身材,架着副金丝眼镜,正是贾建设。乍见全盛,他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脸上绽开热情洋溢的笑容:“哎呀!全盛?稀客稀客!你咋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又佯怒嗔怪美玲:“玲玲!一点规矩没有!还不快给客人倒水!”
全盛踏进屋内,一股清凉的冷气扑面而来,如入深秋。他环顾四周,只见室内窗明几净,陈设华丽:红木沙发泛着温润的光泽,巨大的背投电视占据一面墙,立式空调无声地送出凉风……心中不由得暗叹一声。两人在客厅沙发落座,寒暄几句,聊了些陈年旧事。美玲端来一杯矿泉水放在茶几上,便自顾自坐回沙发看电视去了。
闲话片刻,全盛切入正题:“建设,你侄儿……马上就该读高三了。”建设在他进门时便已猜中七八分,此刻不等他说完,立刻板起脸呵斥美玲:“玲玲!还有几天就开学了?还看!回屋复习去!”美玲对正对电视剧《神雕侠侣》的大结局看得入迷,虽满脸不情愿,却也不敢违拗,悻悻地关了电视回房。建设目送女儿进屋,转回头对全盛抱怨道:“唉,这孩子,现在管不住了,天天就知道看电视!你刚才说……侄儿高三?”全盛定了定神,说道:“你也知道,桩辕高中那教学质量……实在是不行。我想让他转到商兴中学读高三,你看……能不能帮着想想办法?”
建设一听,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重重叹口气:“全盛啊,你是不知道!现在商中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学校早下了死命令,非特殊情况一律不准进人!我跟了多年的老校长前年退了,新来的这位,虽说也是咱东江县老乡,可脾气秉性一时还摸不透……这事儿,难办啊!”
全盛早料到他会推脱,不等他说完,便将那鼓鼓囊囊的信封掏了出来,轻轻放在光可鉴人的玻璃茶几上:“建设,咱老兄弟几个,就数你最有出息,门路广。这儿是一万块钱,你费心……看能不能疏通疏通?”建设目光扫过那信封的厚度,脸上立刻浮起佯怒之色:“全盛!你这是干啥?快收起来!”嘴上虽如此说,身体却纹丝未动,毫无阻拦之意。全盛趁机起身:“我还有事,就不多打扰了。信封上有我电话,这事儿……就全拜托你了!”建设见状,也只好跟着起身,一边热情地虚留吃饭,一边殷勤地将全盛送到门口。看着全盛摆手下楼的背影,建设迅速回身,“咔哒”一声关紧了门。
全盛一口气冲下楼,跑到大门口,见那门卫正对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也懒得理会,径直走向汽车站。坐上班车回到刘垒乡,踏上熟悉的乡土,他不禁感叹:“还是乡下舒坦,城里头……真不是咱待的地儿!”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步行往家走去。
秀兰正在院中洗碗,见全盛低头闷声回来,以为事情没成,心头一酸,强笑着安慰道:“办不成……就算了。咱里南争气,在哪儿念书都一样能出息。”说着,眼泪又忍不住涌了上来。全盛被她的声音惊醒,才知已到家,脸上忽然绽开笑容:“嗨!我还没吃饭呢!快,给我擀碗面条!”秀兰见他神情欢喜,知道有了眉目,含着泪嗔怪道:“不是给你饭钱了?”全盛笑道:“外头的饭,哪有你做的好吃!”秀兰脸上飞起一抹羞赧:“都一把年纪了,还没个正形!”说着擦干眼泪,转身进了灶房。全盛跟在后头,一边看着秀兰麻利地和面擀面,一边将事情的经过细细道来,末了感叹一句:“建设那模样,倒生出个这么高挑齐整的闺女!真是……”
没过两天,全盛果然接到了建设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老哥,为侄儿这事儿,我可是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皮子!校长总算松口了,不过……外考区的学生,按规定得交两万块借读集资款。我好说歹说,求爷爷告奶奶,校长才看在我的面子上,勉强同意打个对折!你那钱,我已经替你垫上了。你赶紧带着侄儿,明天就来报名吧!”全盛乍听“两万”,心头猛地一沉,待听到“明天报名”,又瞬间被巨大的喜悦淹没,对着电话千恩万谢。
晚饭桌上,全盛故作随意地问里南:“你觉得……县里的商兴中学咋样?”里南抬起头,眼睛发亮:“商兴中学?老师棒,学风正,成绩好!比桩辕高中强一百倍!”全盛笑了:“那好,明天我带你去商兴中学报名,愿不愿意去?”里南惊得筷子差点脱手,一脸难以置信:“爸……你,你没哄我吧?”秀兰在一旁笑着接口:“没哄你!你爸这几天出去,就是为这事儿奔忙!现在都说定了,明天就去报名!”里南顿时欣喜若狂,饭也顾不上吃了,扔下碗筷,连蹦带跳地冲回房间收拾行李。
不一会儿,里南又从房里探出头,对秀兰说:“妈,你帮我归置下衣服。我出去办点事儿!”说完便像阵风似的跑了出去。全盛不解:“天都擦黑了,还出去干啥?”秀兰抿嘴一笑:“这都不懂?找诗诗告别去了呗!”全盛一听,便不再言语,默默扒拉着碗里的饭。
里南跑到诗诗家门口,见诗诗的奶奶正在院中收拾碗筷,他站在门口,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诗诗奶奶抬头看见他愣在门口,笑道:“是里南啊!站门口干啥?快进来!你姑刚回来,在屋呢!”里南轻轻“噢”了一声,还未及进门,诗诗已闻声像只小鹿般轻盈地跑了出来,站到他面前,笑靥如花:“你咋知道我今儿回来?”里南没接她的话茬,低声道:“我……有事跟你说。能……出来一下吗?”说完便转身向外走去。
诗诗笑嘻嘻地跟在他身后,过了二郎庙,一直走到小河边。见他还要往前走,诗诗笑着拉住他:“啥事你说吧!再走真掉河里啦!”里南这才停步,转过身,话到嘴边却哽住了。诗诗见他发呆,笑着走近一步,仰着脸,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我先告诉你,明儿我要给你个惊喜!”里南此刻无心听什么惊喜,酝酿半晌,终于抬起头,艰难地开口:“诗诗……以后……我不能载你去上学了。我……明天要去商兴中学上学了。我爸……刚告诉我的。”
诗诗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怔了片刻,随即又努力扯出一个轻松的表情:“这……这不挺好嘛!商兴中学多好,离你的梦想更近了!没事了吧?我……我还得回去洗碗呢!”话音未落,她已猛地扭过头,快步跑开,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踉跄。里南望着她迅速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知道她心里定是翻江倒海般的难受,想追上去拉住她,双脚却像灌了铅,喉咙也像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任那背影融入越来越浓的黑暗。
次日天蒙蒙亮,全盛一家便早早起身。匆匆吃过早饭,秀兰又絮絮叨叨嘱咐了里南许多“吃好穿暖”、“用心读书”的话,才目送父子俩搭上村里去乡里赶集的拖拉机。
里南是头一回进城,坐上公共汽车后,看什么都新鲜,眼睛不够使似的左顾右盼。到了县城,两人又换乘一辆小三轮赶往商兴中学。不料今日正逢开学,商兴中学门口车水马龙,堵得水泄不通。父子俩只得扛着沉重的行李,在车流人缝中艰难穿行。
校门紧闭,只开了西边一个窄小的角门。好不容易扛着行李挤进去,全盛却被门卫告知:没有录取通知书,一律不得入校!他慌忙给建设打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好话说尽,门卫依旧铁面无私。无奈之下,全盛只得带着里南,扛着行李,转到学校东边叶湖畔的树荫下暂歇。
商兴中学东邻的这片湖水,名曰叶湖,仅一条蜿蜒小路与校园相隔。湖面虽不甚宽广,却波光潋滟,景致清幽。四周遍植垂柳,柔长的金丝柳条随风款摆,在湖面投下摇曳的绿影,更添几分诗情画意。全盛领着里南在湖西柳荫下的石凳上坐下,焦灼地等待着建设的回音。
这叶湖分作南北二湖,南湖狭长如带,北湖开阔似镜,两湖相连,形如一片舒展的树叶,故而得名。中间细流相通处,一座石桥飞架,连通了前楚路与平阳路,人称叶湖桥。
里南初来乍到,满心好奇,不顾暑热在湖边流连。望见湖东小岛上立着一座亭子,曲廊蜿蜒于东岸,便穿过叶湖桥,绕至亭前。只见那亭子飞檐两层,皆是八只檐角,覆着明黄的琉璃瓦,下方由四根雕琢古朴的玄武岩柱子稳稳托住。亭檐下悬一块黄木匾额,上书三个遒劲大字——“梦醒亭”。临水廊柱上,挂着一副木刻对联:
梦幻终醒客,客醒终幻梦。
里南低声吟哦着这两句,虽文辞浅近,却觉意蕴悠长,引人遐思。步入亭中,四面石凳虽刷了新漆,仍难掩破败之态。里南跪在石凳上,手扶栏杆,眺望湖景。微风过处,湖面漾起细碎涟漪。这风裹着水汽,吹在脸上,竟莫名地让人眼眶发酸,骨头发软,几欲落泪。他回身揉了揉眼睛,再抬头时,却见亭柱背面竟还刻着一副篆体对联,字迹古旧斑驳,显然年代久远。里南凑近仔细辨认,才依稀认出:
落月颇无情,飞星终有恨。
他默念着,细细品味,想来定是古人在此夜观湖中落月、天上流星,心有所感,题下的诗句。
在亭中盘桓一阵,里南渐觉腹中饥饿,便折回父亲身边。正欲开口说吃饭,父亲那砖头般的老式手机突然爆发出刺耳的铃声。全盛见是建设的号码,慌忙接起,未及开口,话筒里已传来不耐烦的声音:“我在市里开会呢!明天再来吧!报名时间有两天,明天也不晚!”听着电话里“嘟嘟”的忙音,全盛举着手机,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放下,重重叹了口气。
里南见父亲叹气,以为事情生变,到嘴边的“饿了”又咽了回去,轻声问:“爸,咋了?”
全盛心中盘算:若今日返回,明日再来,来回车费不少,扛着行李更是麻烦,不如就在县城住一晚。于是打起精神笑道:“你以前……没来过县城吧?”里南不明所以,点点头。全盛又道:“明天才报名,咱今儿不回去了,下午爸带你去逛逛县城,咋样?”里南哪有不乐意的,脸上露出笑容:“好啊!”
父子俩扛着行李,沿着南湖岸寻了家小旅馆。胖胖的女老板娘磕着瓜子,眼皮也不抬:“经济房20,普通房30,豪华房40。”全盛盘算一下:“开间经济房。”老板娘收了钱,扔出一把钥匙:“212房,中午十二点前退房!”父子俩将行李搬进狭小却还算干净的屋子,才出门觅食。
两人又转回商兴中学门口,拥堵依旧。里南目光被学校东南斜对角一座装饰华丽、风格古朴的酒楼吸引。门楣上三个朱红草书大字“真味楼”气势不凡,两边门楹上挂着一副绿色隶书对联:
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
神奇卓异非至人,至人只是常。
全盛见他看得出神,拉着他进了真味楼旁边一家招牌简陋的“张家饺子馆”。此时已过下午一点,饭点早过,馆子里人不多。全盛点了两碗烩面,一份水煮花生米。等饭的间隙,又忍不住絮叨些“开学要争气”的老话。里南听得有些不耐烦,岔开话题问:“下午咱去哪儿逛?”全盛笑道:“带你去逛逛咱县的‘商兴八景’!”里南惊讶:“咱县也有八景?哪八景?”全盛笑道:“嗨,前些年县里为了提升文化底蕴,把老景点整修了,又新添了几个,凑成八景。你刚才……其实已经看过两景了!”里南瞪大眼睛:“还没逛呢,咋就看过了?”全盛掰着手指:“刚才咱歇脚那地方,叫‘叶湖落月’。你跑去玩的那个亭子,叫梦醒亭,那景就叫‘梦醒临风’。”里南恍然大悟:“我说呢!刚才在亭子旁边岸上看到块石碑,刻着‘梦醒临风’,下面还写着:‘北宋时,有个穷秀才在此亭酣睡,梦见自己飞黄腾达,出将入相,最后被湖风吹醒,方知南柯一梦,感慨万千,临风洒泪,写下‘梦幻终醒客,客醒终幻梦’的诗句,故此景得名‘梦醒临风’。”他接着分析道:“这故事兴许是真的。刚才我进亭子,湖风吹面,也觉得眼眶发酸想流泪。我猜……是不是这湖水里有什么特殊物质,挥发到空气里,刺激眼睛?”说到这儿,想起另一景,惋惜道:“看来那‘叶湖落月’是没眼福看了。”全盛笑道:“你晚上都在学校,咋看?”里南又问:“这湖为啥叫叶湖?”全盛道:“听你爷爷说,他查过老县志,这湖本名不叫叶湖。元末战乱,湖边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本名就失传了。后来从大槐树迁来的人,见这南北二湖连起来像片叶子,就取名‘叶湖’了。”里南凝神想了想,忽然道:“我知道这湖本名叫啥。”全盛失笑:“你知道?”里南认真道:“这湖本名应该叫‘落月泊’,而且,附近应该还有一口钟,叫‘飞星钟’。”全盛夹了颗花生米,笑道:“你说‘落月泊’就‘落月泊’?自己瞎编的吧?”里南正色道:“不是瞎编!亭子柱子背面那副篆体对联,‘落月颇无情,飞星终有恨’。你看,‘颇’字音近‘泊’,‘终’字音近‘钟’。这不正暗示着湖叫‘落月泊’,钟叫‘飞星钟’吗?”
全盛心中反复默念着那副对联,一股莫名的不安悄然升起:“当年秀兰生里南时,梦见一颗流星般的钻石飞落我家……今日里南怎会撞见这等不祥的诗句?”
里南本以为会得到父亲的赞许,笑着追问:“爸,你说我分析得是不是很有道理?”不料全盛勃然变色,厉声吼道:“一天到晚净在这些小聪明上钻营!将来能成什么大器?!”里南无端遭此呵斥,一时懵住,手足无措。恰好此时烩面端上,他吓得赶紧捧起碗埋头吃面,再不敢吭声。
夏日炎炎,蝉鸣聒噪。父子俩默默吃完,顺着前楚路北侧的柳荫,慢慢西行。里南初次进城,见街道两旁店铺林立,琳琅满目,正自东张西望,忽听父亲道:“喏,这院里也有一景。”里南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大院门,顶上悬着警徽,旁边挂着“商兴县公安局前楚路派出所”的牌子,奇道:“派出所里也有景?”全盛道:“这儿原来是政协机关大院,去年搬走了,就给了派出所。院里有两棵枫树,长着长着就抱到一块儿去了,分都分不开,所以叫‘霸王别姬’。”里南跑到院门口,隔着铁栅栏望进去,果见一大一小两棵枫树紧紧缠绕,枝叶交错,仿佛生死相依,景象奇异。他想进去细看,无奈门卫把守森严,只得作罢。
又往前走了一段,全盛指着远处道:“瞧见没?那蓝的!”里南抬头,只见高楼缝隙间,一柱幽蓝直刺苍穹,在烈日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宛如一支巨大的蓝色荧光棒,辉煌夺目。里南一时激动,不顾父亲呼喊,快步穿过车流,跑到塔基下仰头细看。塔前竖着一块解说牌:
“蓝塔飞凤”:此塔本名光普寺塔,建于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公元1008年)。澶渊之盟后,宋真宗深以为耻,欲雪恨而力有不逮。佞臣王钦若为媚上,进言:“自秦政以来,封禅泰山者不过四位帝王;陛下若效仿古人,行此不世之功业,必能扬威四海!”真宗意动,却苦无祥瑞。恰在此时,此地突现佛光万丈。真宗大喜,遂敕建光普寺及此塔。传说宝塔落成之夜,西南云霄中飞出一只通体燃烧蓝色火焰的凤凰,绕塔三匝,长鸣东去。此塔亦于一夜之间通体变蓝,故民间俗称蓝光塔或蓝塔。
全盛气喘吁吁地追过来,厉声吼道:“这么多车!不要命了?!再不听话,哪也不带你逛了!”里南见他真动了气,赶紧低头认错:“下次不敢了!”说完又恋恋不舍地仰望了一眼那神秘的蓝塔,才跟着父亲继续西行。
走了许久,才抵达西郊一处叫“杏花春馆”的景点。门前石碑刻着介绍:“园中遍植杏树,春日花开,满园锦簇,红杏出墙,正合宋人叶绍翁‘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之意境,故名‘杏花春馆’。”里南随父亲进去转了一圈,园内果然杏树成林,枝繁叶茂,只是花期早过,绿荫匝地,与寻常公园无异。
逛了五景,里南有些失望,情绪低落。全盛见他不语,以为他是不耐炎热,恐他中暑,说道:“累了就回旅馆吧!”里南抱怨道:“啥‘商兴八景’,都是骗人的。除了名字好听外,一点看头也没有,害得咱们顶着大太阳,跑这么远!”全盛笑道:“你想看啥样的?”里南道:“红枫是秋天才能看的,杏花是春天才能看的,就没有一个夏天能看的吗?”全盛笑道:“这还真有!咱们现在绕回去就可以看见了!就在叶湖最南端,就在咱们住的旅馆后边!”里南问道:“啥名字?”全盛笑道:“叫‘香荷擎雨’!满池塘的荷花!”里南笑道:“‘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全盛笑道:“对!对!”里南苦笑一声道:“你就别哄我了!北湖里连根水草都没有,南湖里面怎么可能会有接天莲叶?”全盛笑道:“我真没有哄你!不信咱们现在就回去看!”
里南虽不信,但旅馆还是要回的,就随着全盛往回走。经过蓝塔时,里南又抬头仰望了一番,只见那蓝色塔身在夕阳下依然闪闪发光,让人眼花缭乱。
夕阳虽已西斜,地面仍旧很热,里南早已有气无力,只盼早点回旅馆休息,走到商中门口忽见前面有一个身影颇为熟悉,仔细辨认,竟是…………
若问所遇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