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的万花瑶台在风雨水墨中享受着独有的和睦祥和,除去极寒温度以外,此地不失为一处仙境。
那日是第二任首领离开万花瑶台三年后归来的第一天,他手中抱着初生的婴儿,面容憔悴地回到了家乡。
他向所有侧近手下宣告,自己三年在外之时结识了一位女子,并与她结为夫妻,后又得一子,便是这怀抱的婴儿。
取名为狸吾。
首领的妻子由于意外身故,无缘来到这万花瑶台。故此他只好将狸吾交代于管理药斋的树妖梅婆婆照料。
那时,梅婆婆尚未居住在红梅林,而是随着这小少主住在楼阁之中,便是如今铁鼠居住之处。
首领有一位义兄,膝下也有一子,比狸吾大上三岁。
名为铁鼠。
他们虽毫无血缘关系却亲如兄弟,不论学习或是玩耍总在一起。
如此相安无事地过去了五年光景,首领虽难忘妻子逝去之痛,但望得她留下的生命如此可爱聪明也实为欣慰。
但有一事一直都挂于心中。
“婆婆,为什么我身上会有这么多伤疤?为什么爹爹要我将它们藏起来?”
“啊,这个啊,呵呵,这大概是胎记吧。”
每次在换衣裳的时候狸吾总是忍不住问梅婆婆这个问题,他隐约察觉梅婆婆和父亲一直都在敷衍哄骗自己。
真的是胎记为何要藏起来?男子汉还能将胎记算上大事?
即便是跟着铁鼠在海中习水游水的时候也不例外,梅婆婆总用纱布将那些疤痕紧紧包裹着,交代狸吾不可拆开让人见到,就算是铁鼠也不能看。
“狸少呀,你不可以和铁鼠玩得太近。”
某一日,梅婆婆神色凝重地提醒着正要赴约玩耍的狸吾。他不解的歪头表示疑问,铁鼠与自己年龄相仿,气味相投,是难得的玩伴,又是为何突然不允许接近?
狸吾自小善解人意,从不驳梅婆婆的口,他亦确实听话不再频繁地找铁鼠,但也未拒绝对方的邀请,捕鱼、摘果子、挖地下暗道,打架,一如当初。
也许一切都是宿命的安排,注定他们二人要在仇恨的路上走一段旅程,他争夺他复仇,那般有情有义之人亦相杀于仇怨,谁也逃脱不了命运的捉弄。
童年的无忧无虑过得太快,当孩童长成了少年,狸吾很快便识得了不古的人心,眼见血雨腥风的战争。
万花瑶台中的妖怪有许多是第一次见到人族的灭妖师。
狸吾不记得同伴们是如何与灭妖师对战的,眼前只有妖怪同伴的尸体在逐渐增加。
平息战乱后,半面烧伤的梅婆婆带着狸吾为首领与他的爱将手下们立了坟,落于梅花林。
劫难至此开始便没有在少年身上停止过。
首领候选人的身份为他带来不少麻烦,幸存下来的首领义兄趁机上位,所有拥护狸吾的妖怪无一生还。
碍于铁鼠,碍于无能为力,狸吾不愿贪这争夺之战,他打算告别了梅婆婆,就此离开万花瑶台。
那一夜,梅婆婆终将他身上的伤口的秘密告之于他,本来天真的少年短短数日之间变得一副悲伤成熟模样。
怀着身世仇恨,狸吾离开了万花瑶台,站在寥寥大海的礁石上,眉宇间除却英隽,便是隐隐凄凉。
从此,无数长夜漫漫,与他作伴的仅为一轮月,一杯酒,万里乡愁只得寄于明月,千般仇恨只得融入清酒,独一人而酌。
﹉
旭日东升,红梅林暗香一片。
恢复知觉的少年感受到胸口的痛楚,一下便让他清醒。
他皱着眉头睁开了眼,恰巧瞧见窗外天空飞过一群野雁。
屋外的小姑娘看似玩心大起,拾起地上的石粒夹在指缝间,想要将鸟打射下来,连发好几次却无一命中。
白沐雪有些沮丧地走到竹屋墙边,倚靠着蹲下,双手支起下巴盯着这片清澈纯净的天和一群群长相奇异的怪鸟。
狸吾坐在床上,将头稍微伸出窗外,正好可以看到梳理干净的小脑袋,绾在头顶的飞仙髻坠着叮咚作响的珍珠步摇,十分俏皮。
他又细细打量挂着梅花瓣儿的地方,柔美线条的颈项,瘦小的肩头、垂落胸前的几缕青丝,几片红色花瓣,摇摇欲坠。
情不自禁伸手轻轻取下花瓣,牵起了几根轻盈发丝,有些瘙痒,白沐雪猛地抬头,星光水眸直直撞入他眼中。
他心中一颤,赶忙松手转而淡淡一瞥,离开了窗边。
白沐雪见他醒来,立刻挂上了笑颜,取来一旁烤了老半天的野鸡小跑到竹屋内。
刚进屋,便瞧见狸吾正盯上她手中的烤鸡,她挑眉一笑坐上床沿,把整只鸡伸到他眼前。
“想吃吧,快吃。”她笑着说道。
“当我是野狗吗,给大爷片好了再端来。”他将双手垫在脑后躺下,玩味笑道。
白沐雪刚想发怒,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马上止住,转而俯首欠身。
“遵命,狸少大人~”
眼角准确地捕捉到他顿住了身体,白沐雪偷笑地转身要走。
“站住!”他猛地坐起身。
她听话地停住了脚步,望着他有些变了脸色,更觉好笑。
“你管我叫什么?”
“狸少啊,难道不是吗?”白沐雪讥笑道。
“你……是老太婆告诉你的?”
这老太婆的称呼还真是与梅婆婆故事中乖巧的小少年十分不符。
她开始怀疑其真实性了,这粗俗流氓的小子怎么都不像是什么少主大人才对。
白沐雪这样愤愤想着,突然感觉身后一双有力的手正在偷袭她的屁股!
心中一惊,尖叫着把手中的烤鸡直接甩到一脸茫然的少年脸上,差点没使他掉到床下!
抹了一把脸上的油腻,狸吾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摸不着头脑。
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婆婆正在对一个小姑娘上下其手?
梅婆婆对着白沐雪又是摸屁股又是揉腰的,将她吓得满屋子乱窜,最后急急地翻身上床躲到狸吾身后。
“喂!你这老太婆怎么动手动脚的?!”她怒吼道。
梅婆婆皱了皱眉,没有搭理她,而是一脸严肃地看着狸吾,然后失望地直摇头。
“狸少,这小姑娘不行的。”
“啊?”狸吾全然不知话中之意。
梅婆婆又一次上下打量了白沐雪一番,凑近了狸吾。
“她身子骨瘦小,不好生养。”
……
狸吾和白沐雪一时无言,皆是一脸惊愕地瞪着眼前这位满面愁容的老婆婆……而她口中依旧绵绵不绝地苦苦相劝。
“万花瑶台人杰地灵,妖怪姑娘们个个落得沉鱼落雁,婆婆给找您一个配得上的也非难事啊,到时候你夺回主人位置后,延续香火可好?”梅婆婆说这话的时候,脑中似有了人选似的,模样认真极了!
“你这老太婆说什么呢!哪个说过要给这家伙生孩子了?!再说,分明是他配不上本小姐!”
白沐雪一掌拍倒身前的狸吾,站在床上指着梅婆婆气得直跺脚,脸颊不知是羞得艳红还是气得通红。
纵使她如何发火怒吼,梅婆婆都打算将她无视到底。
她挪着坐到刚刚起身的狸吾身旁,苍老的手掩着嘴凑近狸吾耳畔,嫌弃道:“不行,这种矮小又身娇肉贵的大小姐不合适不合适,脾气还差。”
“啊!”狸吾一声惊呼,差点滚到了床下。
“你这臭丫头,踹我干什么,又不是我说的!”狸吾捂着胸口爬回床上。
白沐雪羞愤地收起踹他的那只脚,然后怒目直瞪梅婆婆,气得哆嗦:“别异想天开了!他就是个流氓痞子,哪里配得上本小姐!”
老太婆和小丫头之间的眉目激战着实让狸吾无奈,他乏力地站到两人中间,摆了摆手腕示意她们平息战火。
“老太婆,你弄错了,这丫头和我不是那种关系,放心吧。”
狸吾这话听起来倒是平静据实,却不知听的人此时竟暗暗心惊起来。
梅婆婆没有遗漏她脸上转瞬即逝的不悦,低头轻笑了几声,拾起地上的烤鸡朝着厨房走去。
方才夹在中间的人倒是松了一口气,刚想重新躺下,却又被一旁的白沐雪一脚踹至地面,随后她重着步子怒哼一声离开竹屋。
“这臭丫头……不懂感恩戴德也就算了,居然还恩将仇报!”他揉揉被踢的腿脚,躺回床上,耳边传来了梅婆婆意味深长的叹息,后又笑了起来。
“喂,老太婆,为什么要告诉她以前的事?”
“不止她,还有您另外两个伙伴。”梅婆婆道。
莫非是白斯寒和红叶狩?
他们也到这里来了?若是如此,他倒是安心不少。
说到自己的身世倒也不是刻意隐瞒,不过是不希望不相干的人卷入这麻烦的恩怨之中。
片好的烤鸡被一双黝黑的枯手递了过来,狸吾接下。
“那小姑娘与您是什么关系?”梅婆婆声音枯哑,听不出她的用意。
“没有什么关系。”狸吾答得淡然。
“是吗?老婆子的眼睛不会看错的,狸少看似很重视她,若不是倾心之人便也奇怪了。”梅婆婆并不见刁难的神色,反之一脸皱纹显得十分欣慰。
“是很重要,但并非什么倾心之人。”
“这样啊,但这小姑娘似乎是挺中意您哦。”
梅婆婆说这话时留意着他的举动,狸吾却是嚼着口中有些硬的鸡肉,不语。
他经历过很多悲欢离合,也曾与人相知相许,只是举目这余生皆是荆棘,怕是不能再沾染多余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