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许久之后,白沐雪又一次开口,语气像是经过千般挣扎后的决断,她站起了身,却也只到他胸口,望向他的眼中,尽是坚决直率,毫不遮掩。
他被这样的气势吓了一跳。
“什么事?”
“我今日跟你来是想与你说清一件事。”
“你说。”
她深吸一口气,笑脸盈盈道:“若是我倾心于你,你该如何?”
雪潇潇下。
一高一矮的身影在雪中越来越模糊,红梅落在红色纸伞上,与之融为一体。
狸吾语塞,脑中还停留在陈年旧事上,这忽然的告白让他险些露怯。
“你……你说什么?”确认的尾音不觉提高几分。
此时他的心境复杂又渴望安定,一个自己在意的姑娘向自己表明心意,换做任何人都该高兴得彻夜无法安眠才是。
他却不是。
“男子汉大丈夫自然要以大局为重,我自当等你了却万花瑶台这桩心事,到那时与我在一起也是不迟的。”
小姑娘说得坦然,丝毫不给他推脱的机会,事实上,狸吾是真真的慌了手脚!
他对白沐雪关爱有加自有他的原因,但从未想过于她牵扯情感,这下如何是好?
“你……兴许弄错了?”他尝试着问道。
而她却蹙眉反问道:“弄错什么?喜欢你?就算弄错又何妨,试试不就知道了。”
“这……”
这个丫头是情窦初开,而他却有过前车之鉴,如何兜兜转转也走不出凡尘,依稀记得那些誓言犹在耳畔,一字一句。
白沐雪见他十分为难的模样,心生失望,试探问道:“你不喜欢我?”
狸吾不语。
她继续问:“是我生的不够貌美?”
白沐雪向他迈进了两步,仰起头盯着他看,他有些招架不住后退了两步,一口唾沫生硬地咽下。
“……自然不是。”
“那是我身段不够好?”
狸吾心中无奈却只能忍着:“与这无关。”
“还是你觉得我配不得你?”她咄咄逼人,步步紧逼,狸吾则是躲闪不及,一不小心便碰上她清澈不失坚定的眼瞳之中。
他连连摇头:“那更加不是了!”
听他这样道来,白沐雪松了一口气,莞尔一笑,道:“即是如此,你便细细考量。”
狸吾思索片刻颤颤答道:“我……我待你好就如你哥哥待你好一样,只……只当你是年纪小的妹妹。”
“我自己有哥哥,无需多你一个。”
他顿是哑然,这姑娘比谁都稚嫩,却又比谁都厉害,自己却又拿她没辙,支支吾吾想不出其他借口,若非要问他为何不愿……
他也道不清。
或许只因她单纯,不染尘埃,犹如这飘雪的洁白无瑕……
“不行的。”
他必须这么回答。
白沐雪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不过却立刻被好奇所替代。
“那便是说,你不喜欢我?”她歪着头又问了一遍,语气只有天真。
狸吾不敢摇头亦不敢点头,只得愣在那里,左右为难。
白沐雪拿着指尖对着自己的鼻子,又朝着他前进了几步,他没有再后退,低头坦诚地与她双目相对。
“我生的这般可爱,你居然不喜欢我?”她的话里写满了意外。
“……”
狸吾握起右拳挡在嘴前,掩饰自己的笑意,视线却没有从她稚嫩的脸上离开,那双大眼睛眨巴着,看似问得十分真切,并无玩笑成分。
白沐雪的确是一个很可爱的姑娘,他一直这么认为。
见他没有回话,她不满地叉腰怒哼一声继续往前迈步,又一次成功地让他连着后退好几步,他似乎有些介意彼此的近距离。
“喂,你倒是说话呀!”
“你这是恐吓我,姑娘家……稍微……矜持一点呀。”狸吾环顾左右,不愿直视于她。
“喜欢便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矜持有何用?”
他又一次噎住了,万分不愿说出‘不喜欢’三个字,这丫头的眼神就好像把他从内到外看了个透,让他觉得只要一开口拒绝就会被发现是谎言。
眼下,她似乎狡黠地偷笑了,狸吾确定不是错觉,莫不是这丫头把自己窘迫的模样当做玩笑一样捉弄吗……
“你这臭丫头,若再开我玩笑我可打你了!”狸吾恼道。
见他恼羞成怒的模样,沐雪不由得笑出了声,抢过他手中的红纸伞,拍下自己身上的雪花与花瓣,努了努嘴不再理他。
大约这小姑娘果真是弄错了吧,被拒绝了却看不出失落,这定然不是喜欢,这样想着狸吾松了一口气,心中也莫名的失落。
她还小,未涉足红尘,不知深浅,错把感激当感动,她依旧还是雪,清澈干净。
“哼,你可莫要后悔!”白沐雪一脸认真地吓道,然后便得意地瞥了他两眼,那股大小姐的架势又摆了出来。
狸吾无力地垂下双手,这般严冬手心都已发汗,冰凉的雪花扑灭他不知是何由而开始发烫的脸庞。
望着打伞姑娘离去的背影,狸吾竟不知该如何做出下一个动作,只是站在红梅林中,站在父亲的墓碑前,站在她的身后。
久违的,封锁了十几年的记忆在这一夜之间全数吐出。
关于狸吾与那个她,恰是年少容颜之时与她相遇,五年情丝终被殊途斩断,是曾经那个女人把他改变得如此。
自己是因为她学会的这般柔情?
﹉
一身灰色披风,一柄古朴狭长的刀,一个画有图腾的红色面具被扔在卧榻之上,他是妖怪,自然冷血。
楼阁顶上能够俯览周围几座岛屿,也包括那座艳红与雪白相溶的红梅小岛。
何时开始他不再涉足里面呢?是否是曾经的首领战死之后?又或者是她死了之后?又或者是狸吾离开万花瑶台之后?
铁鼠抓起身旁的一杯清酒,仰头一口饮尽。
这几日过去得既漫长又快,快在时光如梭,慢在心中恨难相见!
他借着酒意,恍恍惚惚的,竟看见漫天飞雪的夜色之中勾勒出一袭少女身姿,妖娆美艳的容貌下是一袭白衣飘渺。
忘了脱下的铁爪柔情无限地朝着虚无缥缈地幻影伸去,可落在手中的只有几朵雪白,转瞬化作水滴,顺着泛光的铁爪一滴一滴摔落空中。
他虽是个妖怪,有些冷血,但并非无情。
“那丫头真有点像她……”
不知不觉道出的声音把自己的醉意惊醒,房间只有他一人,许久没有感觉到孤寂的他竟然会这样不自觉地自言自语。
红梅林不可入侵,确切的说,应该是不愿入侵,这是万花族首位主人留下的命令,所有岛屿的妖怪都谨遵职守,即使自己的父亲已是如今的首领也不敢与岛屿所有妖怪作对,毕竟创立万花族的首领是他们心中不灭的主人。
铁鼠的父亲离岛数月,兽鸟送信通知近日内他便会归来。他不免有些担忧,若是父亲发现狸吾在瑶台内,该会如何?
杀了他?
如果是他的父亲,或许真的会这么做,毕竟狸吾是他首领之位的威胁,并且身上带有万妖垂涎的莲芯,自己的父亲目的也是它。
铁鼠饮尽最后一口酒,关上楼阁栏门,把寒意阻挡在外。
屋内的温度似乎把冷冻的血液融得温暖,卧榻上静静躺着的面具狰狞可怖,曾经的万花瑶台不是这样的……
自打他的父亲坐上首领之位,往日的宁静祥和就已不复存在,有的只是妖族之间的强取豪夺,争名斗利,万花瑶台就像一个强盗窝,虽是强大却也遭受不少外族唾弃。
﹉
那年狸吾六岁,铁鼠九岁。
浑身白毛的野兔穿梭在岛上的小森林里,两个孩童各自拿着大网分成两头打算捕捉白毛兔。大网很稳稳当当地抓住了兔子,可两个孩童却为此争执起来,各执其词想要占有这只楚楚可怜的小野兔。
“铁鼠放手!是我的网抓住的,兔子是我的!”
“胡说!明明是我的网,你才应该放手!”
两个孩童十分残忍地一人拽着一只耳朵,都不肯松手。
忽然间,二人同时感觉后领子被人揪着提了起来,惊叫着纷纷撒手,野兔子蹬着后腿逃离了。
“你们这两个小鬼怎么老是为了一件东西吵架,忘了万花族的规矩就算是小孩子我也不会饶恕的哦。”
来人便是瑶台主人,狸吾的父亲。
一不可伤害无还击之力的生灵,二不可为自身利益叛变引战。
二人为此被惩罚抄写条例百遍。
那时的自己是真真切切觉得欺凌弱小是最为不该之事,到底是因何而改变了呢?是因为自己的父亲吗?
铁鼠已经弄不懂自己的父亲到底是恶是强了。幼年的回忆使得他开始踌躇于接下来的任务,他该不该让父亲知道狸吾在这里……
如果当真取走了他的莲芯,那么狸吾会怎么样?
忽然,楼阁下方的空地上传来了吆喝怒咆声,大批大批的妖怪军队黑压压地占领了主楼,铁鼠一个纵身跳下。
妖气横空,今夜乃是万花瑶台首领归来之日。
巨大的妖气罩得楼台尽是一圈又一圈的黑烟环绕,形态各异的妖怪们抓着从外边世界猎取来的战利品,珍禽、古物、武器,甚至还有不知哪里虏来的妖怪姑娘。
主人看起来似乎很不愉快,贴身侍卫附耳对着铁鼠提醒道。
他心中大致明白父亲不悦的原因,抬起胸膛深深呼吸一口,往楼外空场走去。
这双手套着铁爪的妖怪有着高大壮硕的身躯,站在众妖前端十分醒目,横眉怒目地瞪着刚刚走出来的铁鼠,这便是万花族人人畏惧的主人,鬼舜。
粗犷的声线有着非比寻常的威震力,铁鼠站在他身旁,也没认真听他到底对空场上的妖怪们宣示什么,脑中只想着一会如何应对父亲对他的质问。
没一会儿,妖怪们便都纷纷回到自己的岛屿,鬼舜摆头怒目铁鼠,示意他随其进屋。
厅内无人,鬼舜走至上座,并没坐下而是依旧高耸在铁鼠面前。
“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个臭小子回来了!”
他似乎是有意压低了音量,但洪亮的声音还是借着空气传播到屋内每一个角落。
铁鼠虽然明白自己答不出父亲想要的答案,但也并不避他视线。
“在哪里?!”威胁一般的语气不禁让铁鼠有些担忧。
“在那座红梅小岛上。”他轻声答道。
鬼舜猛地揪起铁鼠的衣襟,放大的脸显得更加狰狞可怕,那力道实实在在的让他感觉到眼前的怪物在发怒。
“为什么不杀进去!”
“因为那是红梅林,叔父……前首领的尸骨埋在里面,并且首位主人亦告诫过,任何人不得在红梅林宣战打斗,否则重惩。”铁鼠也不惧,淡淡解释。
“现在是你老子我掌管万花族!”
鬼舜似乎听不惯自己的儿子当着他的面一再提起曾经那些首领,额上明显青筋凸现,衣襟被揪起来的部分传来撕裂的声音。
铁鼠盯着眼前自己的父亲,脑子却回想起狸吾父亲的容颜,那样亲和,相处起来更如父子,而狸吾便如自己的兄弟。
曾经。
“你是不是不打算杀狸吾!”
鬼舜松开了手,稍微安定下来的声音把铁鼠从恒久回忆中拉了回来,脑中回荡着先前父亲交代的任务。
夺回莲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