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的菜样样鲜亮华丽,就譬如眼下这道玲珑牡丹鲊,明明是道炸鱼片,厨子愣是给拼成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花,宫娥倒酒时,精致的花瓣还能随风一颤。但高照此刻不是很想动筷子,倒不是怜惜厨子的手艺,只是单纯的没胃口。
“照儿。”长公主微微侧目。
高照向前欠起身子,恭候母上大人的教诲。
“姝和的画像你可有看过,中意否?”
“否。”高照敦实地坐回去,捏起晴明穴提神。
长公主被敷衍惯了,碍于场合不予置气,继续半歪着身子宽仁地讲道,“过了重阳,越王就要启程回封地。今晚他带着姝和前来辞行,我会邀姝和到我身边来坐,你小子抓住机会好好表现。我跟你说,越王相中的女婿可不只你一个,你呐不仅要在沙场上攻无不克,更要在百花丛中战无不胜。听见没?”
半晌不闻回音,长公主伸手拍了拍身后的桌子角,换来身旁伺候丫鬟的一声回命,公子方才离席了。
“从小到大就没让我省过心。”长公主嘴里骂了一声,一撇头,方才还端坐着与谢贵妃对饮的皇兄也不见了影儿。
乐姬抱着琵琶奏了一曲风云变幻的从军行,弦弦瑟瑟传到长兴殿后殿只余隐约的拨弦声。
“说吧,见朕所谓何事。”魏帝倚着扶椅落座。
悄然面圣,时间紧迫,高照也不拐弯抹角,直言不讳,“敢问陛下是否有通过白玉京充实国库?”
“你在鄂北野的愈发目无尊卑,朕的事也敢过问。”魏帝睥睨道。
“陛下息怒,臣恐有不臣之人利用陛下。”
“荒谬!”魏帝怒喝。
“陛下请听臣详言:户部侍郎隋行虚报粮草账目,谋取暴利,但家中并未查抄出赃款,近来朝廷严查商贸,赃款外流必然有条不为人知的渠道。同一时间,朝廷播发的粮草在运送途中调包,原本的粮草去向成谜,偏巧白玉京账本里记载着粮食生意,账目又与户部账目对的上。李骥说他不屑于粮食买卖,所以,这账目里标记的‘上’字,臣不得不猜测,是陛下授意。”
刑部大牢,石板墙上的影子随着烛火在风中跳动。狱卒换了班,围着座子啃起烤鸡,深狱里不时传来一阵凄厉的呻吟和几声有气无力的咳嗽,狱卒颇觉得晦气,厌恶的瞅了一眼,发现声音是国子监那位书生发出来的。
“前辈,他怕不是得了痨病。”狱卒拽着同僚。
“就是普通风寒啦,被谢主事逼着审了两天两夜,莫得阖眼,人就垮了,都还没用刑㖏。现在的书生呐,身子骨跟弱鸡似的。”同僚操着一口方言,咂完手指,又撕了一根鸡腿狼吞虎咽起来。
“那他这病要不要请个郎中。”
“大半夜的,犯不着嘛,等明天。”同僚头也不抬地回道。
“他若是发热,把脑袋烧坏了,咱俩也不好交待。”狱卒不愿丢了饭碗。
“真是烦,咱狱门外面那片草哟,薅上一捆,煮给他喝。”
“煮野草啊,这不是草菅人命嘛。”狱卒为难道。
“我家狗害了瘟病,就是门口那摊草治好的。学着点儿哈。”
狱卒擦干手,本着积德行善保饭碗的想法,将信将疑地拔了一捆草,丢进锅里煮起来。
“我说,你小子是不是爱心泛滥啊,他若真是个魔头,你就是在助纣为虐。”同僚吃饱喝足,踢着牙教育晚辈。
“他若是被冤枉的,自当救他一命;他若十恶不赦,就更应该活着接受律法审判。”狱卒拿勺子舀了一碗紫色的汤水,送了过去。
张生倚着墙,喘得急促,药在手边仍无动于衷。
“瞧见没,这就是热脸贴上冷屁股。”同僚冷眼道。
狱卒劝了两句,也不知哪句触了张生的忌讳,张生直接将碗拍翻了。
同僚是个急脾气,见不得别人拿着好心当做驴肝肺,抄起葫芦瓢,舀了一瓢药水,撬开张生的嘴就把药给灌了进去。
狱卒心惊胆战地看着,生怕前辈把人给呛死。药洒了一身,紫色的药水染到灰色的囚服上,竟然是殷红色的,像血,触目惊心。
“敬酒不吃吃罚酒。”同僚临走前不忘踹上一脚。
张生披散的头发,捂着胸口趴在地上咳得厉害,似是能把肺给咳出来。狱卒想起书生来时还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于心不忍,上前帮忙拍着后背。无意瞥见书生后颈若隐若现的黑色纹路,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猫哭耗子,假慈悲,滚!”张生平复喘息,将狱卒推开。
“你还留那里做哈嘞?”同僚吆喝着。
“哦哦。”狱卒拉开牢门,不相信方才只是自己的错觉,定睛将张生后颈浮现的图案看了个清楚——
“蛇!”
张生的咳嗽声忽然停住了。
“你说啥子嘞,牢里怎会有蛇?”同僚正脱了鞋,清倒鞋中混入的沙砾。
狱卒的腿有些发软,扶着牢门向前辈解释,“不是,是……”
只听“嗖”得一声,寒光晃过,狱卒已然来不及捂住脱鞘的刀,转身之时,快刀封喉。
变故来的太快,同僚闻声抬起头,狱卒已经倒下,刀笔直的插在狱卒的脖子上。那个披头散发的书生像个嗜血的妖魔,一手背在脖子后,咧嘴盯向下一头猎物。
“来人啊,杀人啦——”同僚那一瞬间感觉全身血液要凝固了,鞋尚未来得及提上,连滚带爬向外面求援。
张生忍不住咳嗽两声,目光略过衣上殷红的药渍,对着狱卒喃喃,“没有你,我本可以活着出去……”
狱卒空洞的眼睛泛着大片鱼白,直戳戳地盯着上空。
张生冷笑,拔出凶器,于手腕上狠狠割了一刀,然后一把抹了脖子。
“陛下,刑部主事谢小星有急事奏。”总管太监隔着门请奏。
魏帝使了个眼色,高照立刻躲到屏风后。
“宣。”
“禀陛下,国子监书生案疑犯张生,杀害狱卒,后畏罪自尽。”谢小星单膝跪地回禀。
“嗯?”魏帝不言,自有质问的气势。
“据当值的狱卒称,张生在狱中染病,送药时起了争执,张生怀恨,将人杀害。”
“你调查的呢?”
“属下勘察过现场,送给张生的药是野方子熬制的,无毒,主要成分是紫苏,却有祛寒清肺之效。被害狱卒是被一刀刺破喉咙,未能留下遗言,临死前喊了一声‘蛇’,但刑部大牢中并未发现蛇鼠虫蚁之类。张生是割腕、自刎,因失血过多而死,仵作查验过尸身,仅口角有轻微擦伤,周身并无被殴打的痕迹。”
魏帝闭目冥思片刻,细数到,“昨天李邺上奏,国子监内多是学生对无实证扣押张生的不满,一度要罢学为张生请命。朕思前想后,打算暂且释放张生,圈禁在国子监中。现在张生死了,他有罪便罢了,若他无罪,冤死狱中,只怕难堵悠悠众口。”
“学生们矛头指向刑部,无非是怀疑张生狱中不堪屈辱,过失杀人。但臣验过被害狱卒的刀口,张生出手很辣、老练,绝非一个文弱书生应有的手法。”
“嗯,朕已知晓。此事交由你处理,差他个水落石出。”
谢小星领命告退。
魏帝扣着桌子,“高照,你怎么看?”
高照闻声从屏风后转出来,回禀道,“张生曾被怀疑为螣蛇组织一员,只是一直没有证据。而被害狱卒喊出的那一声‘蛇’,颇为可疑。臣请陛下允臣查验二人尸身。”
“朕未允,你背着朕查验的也多着去了。”魏帝靠着椅子,自觉身心疲乏,摆摆手,将高照打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