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吾悠然的坐在摇椅上,抬头瞧着铁鼠罕见的不苟言笑,那渐渐黯淡了的夜色却将妖的瞳仁显得更加诡异。
他又倒了一杯酒,仔细看着清透的液体形成的水柱,听着倒进小杯中发出的水流声,闻着酒气带来的清苦又醉人的香气。
酌了一口酒,狸吾犹如自语般说道:“世间与我有关的有这三类,人族,妖怪,死术士。”
“是灭妖师,而且他们也属人族。”铁鼠立刻纠正道。
狸吾讽刺地轻笑一声,望着窗外树影摇晃继续开口:“这三类皆为世人所接受的存在,然后是人族与妖怪的孩子,也就是半妖,这个身份属实不新鲜也有他们的生存之道,至于……我。”
他突然抬头看着铁鼠,眼中有苦笑,嘴角是与之相反的窃笑。
“我的存在便是天地不容的。”他淡淡地接下后半句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
“若我告诉你,今夜那三个灭妖师与我有血缘关系,你……”狸吾刻意话说一半,抬眼瞧他反应。
“什么?!”铁鼠惊呼声,在夜里格外明显,窗外的枝叶似乎都为此震落地面。
狸吾似预料到他这副惊色,娓娓道:“我是妖怪和灭妖师的所生。”
“啊?!”
“我娘亲就是那元斋中的灭妖师,虽然我从未见过她,但我听老头说,她当时还相当厉害呢。”
狸吾说这话的时候听不出情绪,自傲或者恨恶。反倒铁鼠一时对自己的听觉产生了怀疑,急急上前打断他接下去的话!
“你等一下,慢慢说!我还没反应过来,你……是半妖?”
闻言,狸吾又斟满了一杯酒,勾着嘴角啜饮,自嘲道:“灭妖师和妖怪这种遭世人唾弃的情爱,所生出来的东西能算是半妖吗?若你觉得是那便算是吧。”
“……等等,刚刚你说的老头又是谁?”铁鼠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酒杯,追问着。
“我外祖父,也就是我娘亲的爹爹,同样就是这座宅邸和寺庙的真正主人。”
“等下!我糊涂了!”
﹉
屋外时有晚风轻拂,凉凉夜风吹散满院花香,却感染不了屋内掩不住苦笑的少年。
人族与妖结合已是禁忌,倘若,灭妖师与妖结合又会怎样?
无疑将会两面排斥,落得无栖身之所。
金元是元斋中出类拔萃的女子灭妖师,她天赋异禀,学习符咒灵术的本事相较他人而言都要高几分。
她年仅十八之时,便成为元斋的第十五代掌管人。当然,为此不服的也是大有人在,最为极端的当属小她两岁的弟弟木元。
而就在众人为她的大好前程感慨不已时,却发生了令元斋不可原谅且倍感蒙羞之事。
金元身为灭妖师竟然爱上了妖怪,更是一位妖怪首领。
如何?她是打算放弃十五代掌管人的身份而直接去做个妖怪夫人吗?
或是因这年少而轻狂,让她败在这感情上,使之失了理智,他们的相爱引来的一场硝烟战火,更使得刚出生的婴孩备受苦难。
婴孩诞生在元斋之内,而金元因此绝尘而去,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留给那妖怪首领的只有历历在目的今时和无法抹去的往日。
一道符咒光束阻隔了他们最后的死别,妖怪首领第一次感受到心的抽痛。紧接着,他看到了她,静静地躺在木板上,被同门兄弟架在了高火之上。
妖怪发疯一样地扑了上去,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可是没有人愿意帮助他。
围观的那些灭妖师都像被时光锁住了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而妖怪和金元就如戏台上唱不完的故事那般,上演一抹生离死别。
老人站在阁楼上,所见之处是碎了一地的故事,所闻之声是两个灵魂苍白无助的哀嚎。
不,不止灵魂,还有一个活生生的婴儿在哭泣。
那是他们的爱,他们留下的凭证。
对于妖怪而言,这个婴儿有着属于这段禁忌之情的回忆,他自当要争回孩子。
可婴儿此时正被木元抱在手中,说是抱却也不像,木元恨不得直接将婴儿摔在地上,了结他这般多余的生命。
如此天地不容的结合应当要接受处罚,妖怪眼睁睁地看着婴儿被灭妖刀割了一刀又一刀,哭声也越来越大,腹部上的血痕就像蜘蛛网一样深深的烙在初生的皮肉之上。
最终因婴儿留有金元的灵气,才免于他死于灭妖刀之下,只是已经奄奄一息,等同死亡。
老人一挥法服,面带慈笑却以震撼的破坏力轰散了聚集在婴儿身旁的灭妖师们。
元斋的十四代前辈,一个略显老态瘸了半边脚的灭妖师。
他抱起落在地上,浑身浴血的婴儿,以掌抚摸腹上的刀箭伤口,血不再流,伤口边缘往外翻着,结疤还需要一些时日。
老人抱着婴儿破开了符咒,不复往日的和善,站在怒发冲冠的妖怪面前,单手将婴儿递上。
“别让这孩子的心灵同他身上的伤口那样变得残缺不堪,别被世俗仇恨洗去了身体里他母亲的灵气。”老人叮嘱道。
那日,妖怪带着满心满身的伤痕回到离别已久的故乡。
他离开万花瑶台已有三年了,归来之时手中抱着初生的婴儿,大家望着他面容的憔悴与哀伤却什么也问不出口。
他向所有侧近手下宣告,自己三年在外结识了一位女子,并与她结为夫妻,后又得一子,便是这怀抱的婴儿。
取名为狸吾。
万花瑶台祥和宁静,从不存在外边世界的明争暗斗,狸吾或许真是带着母亲的灵性,那颗心绝不是残缺不堪,也从未带着世俗仇恨。
由于他根本不知道母亲这个词汇,偶尔听伙伴或是铁鼠谈论谁家母亲的闲话,他总是似懂非懂地只听不语,他觉得他们所描述的母亲,大概就是像梅婆婆那样的存在吧。
奈何命运依旧不愿放过他,狸吾注定不能度过平静一生。
一场灭妖师与妖怪的群战在万花瑶台打响,那时他已是青涩少年,却依旧懵懂。
眼睁睁地望着这片满是战后硝烟的万花瑶台,寂寥悲痛堵满心房。
他站在高崖之上,心系这一夜之间得知的身世,望着眼下这落雨的空岛,千丝万缕的忧愁绕在心头,扎下深根。
从此,狸吾学会了自饮,自嘲,痴笑,却无人能晓他醉后梦中的呓语。
刚出瑶台,遇见的便是白发苍苍的老人,那一身的法服分明与攻打瑶台的灭妖师如出一辙,狸吾警戒地与他保持距离,带着青涩的怒目久久滞留在老人脸上。
老人对他说过,人生就是相互博弈的棋局罢了,若不愿任人摆布便要做执棋之人。
那一日,他慈爱地唤他一声‘小外孙’,递上了一把赤色的灭妖刀。
在他做出这个决定之时,他的居所便不再是元斋,他选择了一座小寺院。
在狸吾对他的称呼从‘外祖父’变为‘老头’的时候,寺院后边也多了一间大宅邸。
狸吾说这是妖怪宅邸,因为是他建的。
老人打他一头轻拳说这是他的圣地,因为他是他的长辈。
老人对于狸吾自称妖怪而非半妖,并不感到意外,他所期待的也许就是一个纯粹的身份,不是妖怪,便是人族。
老人常常说一些狸吾听不懂的大道理,虽说不知所云,但也渐渐洗去了内心阴沉的回忆,朦胧了回忆里梅花林中的坟墓。
时光荏苒,狸吾依稀记得,院中的小池塘被老头子用来养莲花已有几年光景了,他每日都会去悉心照料那些莲花,却总在结子之时摇头叹息。
“养这些花做什么?”他终究禁不住好奇,问道。
“结出莲子给你,这可是宝贝哦。”老头乐呵呵地往池塘里投掷一些星光亮片,那是狸吾不知道的东西。
莲子能拿来吃他倒是知道,能当什么宝贝,狸吾耸耸肩讽他是人老愚笨了许多。
灭妖师的灵气与妖怪的妖气本就相克,狸吾便是这相克之物,随着年龄的增长,体内相克之气也逐渐增长,除了莲芯再无其他救治方法。
若是无法养得莲芯,那么狸吾会变成什么,就连他这个老灭妖师也不敢确定。
第一次发作,是在盛夏的午后,理智渐渐随着热气被温度所蒸发,所幸时间不长,事后本人也丝毫没有记忆。
养出莲芯所需要的是世间最为灵净之物,老人不知何处才能寻到。
就在某年的一日,老人为两个妖怪娃娃的出现感到意外,更加为他们家族拥有的灵净之物感到意外,世间如此纯净之物竟然出自妖怪世家,着实可笑。
小娃娃们对莲花池也颇有兴趣,只是小哥哥似乎戒备心很重,不如小妹妹来的单纯。
老人筹算着,把其中一颗莲芯镶入狸吾的脊骨之中,而另一颗则赠于小妹妹,虽说是赠,其实是算得狸吾与这两个妖怪娃娃日后必有羁绊。
他能看到,未来的某一日他们将相遇这红尘之中,兴许还有一段情缘难解难分。他想等到那一刻,却是身不由己了,离别来的太快。
灭妖师的忌讳太多,他虽然身为前辈老者,但触犯禁忌毕竟也是事实,他养育妖怪的孩子被元斋家族知晓之后,便下了例行处罚。
祖宗留下的家训,无论身份显赫或是辈分崇高都将接受高火净化。
老人一脸的祥和,一如既往地慈眉善目,即便已经坐在小台之上,其身之下已燃上烈火。
“我的小外孙,狸吾啊,忘却仇恨,忘却报复,更要远离元斋。”他喃喃自语,身影消失在火焰之中。
火光冲天,闯进元斋的那双血眸之中印出的不止是烈焰,还有那唯一的依赖之人。
狸吾理会不上老人挂在嘴边的宽恕,体内迸发的杀意毁掉了他所有的理智,打碎了他心底最后那片宽恕。
他持着刀,夺过箭,在元斋杀出一条血路,那些资历尚浅的年轻灭妖师们也无一幸免,皆成了狸吾刀下冤魂。
站在大殿之外,瞪着木元的那双眼没有丝毫犹豫,他只能挥刀!
忽的,一道闪电携着巨雷划破天际!木元走出殿外,他的头顶上空是滚滚乌云,黄色符术遍布周身!
仇恨的狸吾如一个真正的怪物,只懂得往前冲,往前杀,等他意识过来为时晚矣,浑身已是黄符咒术……
仿佛经历了千刀万剐的疼痛,脊骨之中的莲芯被木元以咒术化出,他没能守护那颗莲芯,他也并不知道它如何重要,或者说他已经无暇理会莲芯会不会被抢。
不论抢不抢,在此刻的狸吾眼中,这元斋世代大宅,今日便是老人的陪葬之物。
雨水浇灌着大火,不灭,妖怪本性的残暴,亦灭不去。
失去了莲芯,狸吾已经是一个只懂得杀戮的怪物,心中存在不了一丁点的本性,他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老头,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何而战。
烈火之中燃烧的柴棍被他一根根甩入四面楼房,整座元斋大宅成了一片火海,已成了怪物的狸吾,破坏着一切,目及之处堪如地狱!
他不管不顾那些向他投来的一刀一箭,他早已感知不到疼痛,一味厮杀!
那些逃离的灭妖师他无暇顾及,狸吾像是孤兽立在大火之外三丈之远,倾盆暴雨也洗涤不掉漫天的血腥气。
不知站在火前多久,该逃的逃了,该死的……都死了吗?
视野开始模糊,有一丝理智爬上脑海。
狸吾这才感受到身上的痛楚,垂首一看,一把把穿透身躯的长刀短刀触目惊心,更有一支直入心脏的断箭。
或许,该死的就要死了……
这样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