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如墨般,一滴一滴点入水中,丝丝缕缕化开一片,将真相化为一面明镜,照的心间无可躲藏。
院中池塘荷花早已不复,只有几片杂草花瓣在水面飘来荡去。
整整一夜,她都在回忆这座似曾相识的妖怪大宅,慢慢想起少年似曾相识的面容与嗓音。
白沐雪坐在门外长廊上,云里雾里地思考每件事,眼看着时光随着逐渐墨蓝的天色缓缓流淌。在她身后,一人慢慢踱步靠近,她也未曾注意。
“你怎么醒了,身体还好吗?”
他呢喃着轻声询问,白沐雪恍然回神,回头看他,迷糊的笑了笑。
“傻笑什么,早点睡,天亮我送你回家。”
狸吾站在距她身后的一段距离,悄悄看这着一袭白衫的纤瘦身影,头顶明月在她周身镀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纱衣,几乎使她融进这月色之中。
沉默半响,她依旧没有回头看,就这么背对着,重新把视线停在曾经的荷花池。
他闻得坚定的两个字。
“不要。”
一时之间,狸吾竟不知如何答话,那两个字仿佛不容任何人反驳。
白沐雪终究转过了身,面上不似方才的任性,此刻却有几分娇气又跋扈,笑道:“我自当是要与你一起的,哥哥遇难作为妹妹怎能坐视不理?”
狸吾细细品味这句话的意图,是要与他在一起,还是要救那白斯寒,还是……仅仅希望有他的相助?
“我可没说过要去救那个小子哦。”过了一会,他才回过神来,侧过了身没有继续再看她。
“那我就命令你与我一同救他。”这回已然是霸道与无礼了。
“哈,你说什么?我为什么要听你一个小鬼的命令。”他觉得有些好笑,也觉得有些可爱。
“即是你已经答应报答于我,如今又怎么能反悔呢,对吧?”白沐雪站起身正视他,话中数不尽的嚣张得意。
她道出口的话不免让他心中一震,面露惊色与她相视,片刻后心间生出一丝尴尬,倒真有些想收回刚才屋内说的最后那句话。
“原来你还有偷听的癖好,这是大家闺秀应该干的事吗?”他埋怨道。
“所以呢?你是救还是不救?”
“我可以去救那小子,但是你给我回家去。”
白沐雪抬起了下巴,质问道:“注意你对待恩公的态度,我,定是不会回去的。”
狸吾垂头一声长叹,叹息之中颇为不甘却又无奈。
他慢慢走近她,于她身旁而坐,久久盯着了无生气的池塘,喟叹道:“你呀你……”
随后扭头看她,不知何时她也蹲在他身旁了,正等着下一句话,而此刻他们四目相对,但无人躲闪。
“你能不能听话一点,我是为你好,不愿你受伤。”轻柔叮嘱,撩拨心弦。
白沐雪不免有些心动,伸出缠着纱布的指尖,一脸正色地指着他的鼻,却并未触碰。
“喂,你可当真不喜欢我?”她乔作盈盈一笑,不愿心中的期许被人察觉出来。
“……你怎么又扯到这个,都说了我对小丫头没兴趣。”
狸吾伸手抓住她的指头,压制着将它从自己面前放了下去,面容稍有不自然,可以看出有一些慌张,却又要装一脸镇定。
“当年的小丫头如今已是大姑娘了,你可以有兴趣了。”
她俏皮地瞧他从一脸的难以置信演成忍俊不禁,最后哧哧笑出了声。
“那这大姑娘真厚脸皮。”他挠挠鼻子笑道。
“救我自己的哥哥,你是一定不能将我排除在外的。对吗?”
白沐雪说得坦然,直直与他对视,眼中是无法抗拒的坚定,仿佛要看进他心里然后将他所有否决通通打败。
狸吾望着她便是长久的沉默,最终还是点头同意:“随你吧,不过……”
“什么?”
“若是受伤了,我一定将你送回云牙山的。”他斩钉截铁道。
白沐雪作俯首状,听命。
﹉
春和景明,正值年中最雅之季,依依杨柳唤醒万物生机,姑蜀镇却是连绵数日的细雨。
狸吾在那之后的几天一直忙碌于几座小城山间之间。
他依她之言,正在竭力寻找蝎九阴的落脚之处,打探着镜妖女出没的地段,救出白斯寒和红叶是他首要目的,但镜妖女仿佛蒸发了一般无从寻觅。
虽说答应了不再逼迫白沐雪回云牙山,可狸吾看似也不打算真带她出去救人,总是自顾自地出去几日几夜,就算回来了,也依旧趁着她还未发现的时候又出门了。
与他同行的偶尔有铁鼠,偶尔有这姑蜀镇的其他妖怪,都是些白沐雪没有见过的生面孔,不过,看似都与狸吾交情甚好。
这日,她回到了自家旧宅,许久不曾这样寂静独处了。
狸吾家中总有个啰嗦的梅婆婆和缠人的小麒让她脱不开身随狸吾出门,她心中是有数的,定是狸吾故意为之。
伫立大院之内,望着细雨漫天,一片泥土气息。
这座宅邸,如今很是凄凉。
白沐雪举着油纸伞,淡粉色的振袖衫裙已被丝丝雨水波及到了,但她浑然不在意。此刻正站在墙角,低头看着那一处的凹陷,常年依旧。
踌躇片刻,她费力的挽起宽大的衣袖,提起裙摆欠身仔细观察那个坑洞,企图把遥远的模糊记忆牵引出来。
白沐雪发现自己忽略了太多的事情,而这些事情如今看来却又十分重要,冥冥之中,她觉得这个坑洞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她记得这是一个坟墓,可是到底是何人之墓呢?
“你在干嘛?”
她被从天而降的声音吓了一跳,站起身抬头望去,视线便停在院中缀着新绿的大树上,越过墙来的树枝上,铁鼠正默默地看着她。
“怎么是你!”一瞧见铁鼠,她便没来由地生气。
“那你希望是谁,狸吾吗。”
他戏谑地笑了两声,挂在墙上的腿还时不时地晃荡,那口气大概是嘲讽,白沐雪这样觉得,心生厌恶,背过他打算离去。
铁鼠见状立刻跳下了矮墙,随着她的身后快步跟上,直至紧挨着她身旁之后才放慢了步伐。
“你为什么一见到我就跑,怎么说我还救过你们呢。”
白沐雪被他这一提醒,才想起万花瑶台的事,小竹屋内若不是铁鼠给他们面具和衣服,恐怕无法脱困,被说成救命恩人其实也不为过。
这样一想她开始放宽了心,正欲开口与他寒暄几句……
猝然间,家中屋檐之上出现三五只展翅的蛊雕,褐黄色的尖嘴发出凄厉的鸣叫声,巨大鹰嘴如同血盆大口,朝着两人迅速冲刺,身形快如脱弓之箭。
“让开。”
铁鼠轻轻将她推至一旁,不知何时已套上铁爪的右手就这么凄绝地抚过蛊雕,零落成肉块。尖爪与尖爪的对峙,显然他更胜一筹。
反复数招,地上已经满是禽鸟碎肉,血腥味正在慢慢被细雨洗涤。
狂乱的攻击结束之后,铁鼠神气活现地瞥向白沐雪,那眼色似乎就等着她夸赞几句。
哪知她一脸平淡地回望着他,并未打算说些什么。
铁鼠举起右爪,指尖寒光一闪,方才还傲气凌人的嘴脸已换作一脸憋屈的愤怒。
“臭丫头!”
她被这一叫反笑不语。
“你怎么杵在一旁,就一点不想搭把手?你这女人心太狠了吧!”
白沐雪注意到他手套上方,手腕处被抓破了皮,丝丝血迹沾染了些皮肤,这伤痕很明显是被那几只蛊雕的爪子挠伤的。
“这种小妖怪我都能解决,你还能受伤,太差劲了。”她笑了笑,唇角尽是冷嘲热讽。
“好,算我多事。”
铁鼠不满地背过她,甩了甩那只受伤的手打算离开,在他愤愤踏出几步路时,只觉衣袖被一个不大不小的力道揪着拖住。
他挑高眉头,意外与不悦各占一半,转身问:“做什么?”
“把手伸出来。”
“干什么?”
“我可是有修养的人,既然你为我而伤,本小姐就勉为其难为你包扎一下。”
白沐雪指了指铁鼠正在流血的手腕,而本人似乎是这时才刚刚注意到自己受伤,不回半句话,而是乖乖地把受伤的右手伸了出去,左手也顺势接过她的纸伞。
云牙山上能入药的名花异草,山珍鸟兽不计其数,白沐雪自小便对制药之事兴趣盎然,这也归功于自己天生嗅觉异于常人。
她取出身上常带的外伤草药,指尖挖出一点,将其均匀涂抹在铁鼠受伤的腕上,此番情景使得她再次想起树洞之中的情形,亦是这药膏为狸吾治的刀伤。
白沐雪觉得自己真的是走火入魔了,每日总会不经意地想起狸吾,这种心思出生以来还真是头一遭,可回头一想,他可是数次拒绝了自己呢!立刻又不甘地瘪嘴。
铁鼠见她表情时而温情时而恼火,心中已是猜得几分。
他竟有些羡慕起狸吾来,羡慕酿成酸楚便有些发苦了,苦得心中焦躁不满。
“你喜欢狸吾?”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失口问出了声。
白沐雪心中一惊,抬头望他,铁鼠表情认真,不像平日里故意调侃的意思。
“关你什么事。”她又低下头,小声怨道。
为他仔细包扎的动作变得有些烦躁,即便仍旧低眉顺眼,但羽扇似的长睫毛上下忽闪的模样还是暴露了她心底的不悦。
铁鼠心中也曾否认过对眼前这小丫头存有别情,只当是那日为了让狸吾上当假意为之。
那日瑶台之内发生的事情太多,铁鼠早已无暇顾及自己心中所想。
见她已经包扎得差不多,便直接抽回了手,保持着方才那份严肃凑近了她,道:“我可不是挑拨离间,只是跟你提个醒,他大概是不会跟你在一起的。”
白沐雪没有说话,也不看他,只是站着。
“嗯?”她简单地发出一个音表示询问,心中无半点愤怒和悲伤,只是好奇占满心间。
铁鼠把伞递还给她,看不清她心中的想法。
“你是他的救命恩人,好听点就是不敢亵渎,难听点……他就不会将你视为共赴红尘的对象。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你也可以不听我的。”
他不愿将自己弄成背后使诈的小人模样,于是便加上了并无多少分量的后半句话。
眼前的人听他这样说,也不见失落,只是笑吟吟道:“我当然不会听你的,本姑娘能在十二年前救他性命,也能在如今……啊不,是三年后,令他以身相许。”
“三年后?”
“三年后便是我成年之时,自当可谈及婚嫁。”她说得可爱,丝毫不见一丝掩饰。
铁鼠不禁大笑起来:“哈哈哈,你这人怎么会这样皮厚,哪有有姑娘家模样!”
白沐雪也不恼,直言道:“脸皮厚又不损失什么,我从不喜爱遮遮掩掩,那样心中苦的很。”
铁鼠闻言收起了笑,心中油然而生一丝佩服。
“所以,你就不要打我主意了,我是不会喜欢你的。”沐雪瞥了他一眼,一脸得意地背过他,只把讥讽的眼角抛给身后的铁鼠。
铁鼠哑然失笑,慢慢走近她身后,弓下腰迁就着她的身高,低头说道:“那就打个赌。”
“什么赌?”
“在你成功收服狸吾之前……我会让先你喜欢上我,信不信?”
见他戏弄自己,白沐雪狠狠地一脚踩上铁鼠的脚背,转身朝他拉下一张鬼脸。
铁鼠抱脚跳窜,向她吼道:“好疼啊!你干什么啊!”
“叫你胡说八道。”
“你不敢?”他一步一步激着她。
“谁说我不敢!”
她单纯地如他所期望的那般。
这世间不如意之事,无可奈何之事,千千万万浩如烟海。
但也总有一件事、一个人能抵过一切,若是纠着过往徘徊不前,结局定是不尽人意。
而对于一开始便放弃的狸吾,拥有的只能是过去,而非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