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季凌却再也睡不着了。她找到手机,现在是五点三十分,破晓天光撕裂了黑色暗壳,强行把日光撒在大地上。
季凌已经在窗前站了两个多小时,她脑子里却分不清自己到底站了多久,仿佛站了很久,又仿佛只站了一会儿。
季凌呆滞地站着,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她慢悠悠想起,天亮了,现在是早晨,早晨要吃早餐,对,她要出去买早餐。季凌看看自己还穿着的睡衣,去换了一身衣服,换好衣服后,她突然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为什么不睡觉,又为什么要站着窗子前。
她去早餐店打包了一份白粥,店里人太多了,她不想和这么多人待在一个地方。
季凌没有要餐具,回到出租屋里,她走到厨房拿了一个瓷调羹小口吃了起来。白粥味道很淡,味道一点也不诱人,但季凌也吃不下什么有味道的东西。明明是不需要咀嚼的粥,她却每一口都用了很长时间才咽下去。
房间里突然响起了缓缓的纯音乐,像是一条孤独的独兽在绝望地鸣吟,一点一点砸在她的心上,音符将她裹挟着沉入了海底,让她无法呼吸。
季凌好像突然间被扼住了喉咙,粥在惊乱中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在地上。她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吸气,但还是感觉无法呼吸。水雾模糊了视线,她拼命想要将掐住脖子的东西撕下来,却无济于事,自救间她已泪流满面。
她眼前突然浮现段希的脸。
段希流着泪笑着,说着和梦中一样的话:“季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好想你啊,季凌。季凌,我的好朋友……我好喜欢你啊,季凌……你一定不要来找我……”
突然间,于筱筱的声音出现在耳边:“季凌!我以你朋友的身份要求你,你给我走出来!我告诉季凌,要不是因为我来不了,我现在一定来找你!”
季凌突然喘过气来。
她放下紧紧掐着脖子的手,大口吸气,等呼吸平缓过来,她才回过神来,扯了一张纸巾擦干被眼泪浸湿的双手。
这时她才想起来,刚才的音乐是她的手机来电铃声,看手机屏幕,三个红色未接来电赫赫在目,备注都是“张女士”。
音乐声又响起来,屏幕上还是显示“张女士”三个字。
“喂?”她接起电话,“妈。”
但手机那头没有先出现人声,先传过来缝纫机工作的噪音,她明白要等几秒钟,几秒后季凌又喊道:“喂,妈,妈!”
过了几秒,手机那边的机器噪音才停止,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传来:“小凌啊,听得见吗?”
“听得见。”声音沉沉的。
中年女人说:“吃早餐了没?”
季凌:“正在吃。”
“喔,”女人说,“早餐一定要好好吃的,不吃身体不好的,别像你爹一样闹出胃病来。”
“嗯。”
“那你好好吃饭,妈妈这上着班。”
“嗯。”
张女士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马上挂电话,支支吾吾:“小凌啊,妈妈给你发的微信你看见了不?”
季凌把通话界面切到微信:“我现在看看。”
张女士昨天下午发了很多条语音,她把语音转换成文字。
第一条是:“小凌啊,你是不是还没有谈男朋友啊?”
看到这一句,季凌突然慌了一下,心脏在刺痛。
“你还记得三外婆家那边的那个梅姨不?就是女儿嫁到一个有钱人家的那个,她女儿你叫姐姐嘞。”
“人家生活现在舒服着嘞,要啥有啥。”
“你看,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你那姐姐说,她家男人那边有一个远房亲戚啊,小伙子长得挺俊朗的,条件也挺不错,人家家里就想要你这种读书好的又乖的人,你看看介绍给你处处?”
下面是一张照片,身材高挑的男人没有看镜头,穿着居家服,嘴角微微挑起,眉宇间尽显嚣张气焰。
后一条语音隔了很久,已经到了晚上,“已经给你说好了,大后天你两见个面啊。时间和地点我让你爹写字发给你。”
说着女人嘀咕:“你看,妈让你听话,让你好好读书,这不都是为你好吗!没有我,你现在能找到条件这么好的人吗!”
接下来的是一条文字消息,相亲的时间和地点。
季凌脑子里“嗡嗡”的响,她感觉自己好像不能思考,回过神来,不知道张女士什么时候已经挂了电话。
她心不在焉地收拾屋里的一片狼藉。
沪海市一处高级公寓,复古色调的卧室里,暖黄色的阳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撒在床上,男人棱角分明的面孔因此多了几分柔和。安静的卧室里,只听得见男人均匀的呼吸声。
一阵舒缓的音乐声打破静寂,随后响起清冷而富有磁性的男声哼着古色古香的调子。
男人被电话铃声吵醒而皱起的眉头因为歌声而舒缓,身边已经凉了,没有对方的一点温度,但他似乎还是能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气息。男人有些不太高兴,他轻轻呼了一口气,摸起床头柜的手机,烦躁地接起电话:“喂?”
电话那头是一个中年男人不容商量的告知:“给你安排了相亲。”
“不去!”说完不等对方再说什么就直接挂了电话。
在床上静静坐了几秒,他点进微信,打开置顶人“古风”的聊天框,对方只给他发了一句“走了”。他直接打了一个电话给对方,手机传来“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机器女声,他按断电话,生气又烦躁地一拳打在床上。
他烦躁地洗漱完,想了又想,还是给名为“古风”联系人发了一条语音消息:“以后,你走之前,可以和我说一下。”
随即又嚣张说:“我说的说一下是没走之前说,别他妈我睡了你人走了才给我发个消息!”
语音刚发出去就手疾眼快点了撤回,在心里给自己捋毛:别说脏话,不说脏话,对谁说脏话也不能对不说脏话的人说脏话,更不能对自己老婆说脏话。
接着重新发:“我是说,在没走之前和我本人说一下,没睡觉的我,清醒的我。”
心里估摸着这人什么时候才回来,有点生气无奈又有点害怕,想起老头的那个电话,心里嘿咻一声,心里有了算盘,心想这还治不了你?
到了相亲的这一天,季凌思考了很久,翻出了许久没有穿过的白裙子,出门前一刻,又拿出一块手表戴上。
她提前半个小时到达了相亲的地点,这是一个老式茶馆,季凌有一点意外竟然定了这样一个地方。
这显然不是季凌父母的主意,季凌能找到的唯一的理由是对方是一个爱茶的人。
她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虽然不满意这次相亲的安排,但还是莫名的有一点紧张。
在还有五分钟就到约定的时间的时候,季凌见到了那天照片上的男人,他身上带着很强的气场,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具有压迫感。他看起来精心打理过,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应该挺高级的,季凌不懂这些东西不太清楚。
“你好,”男人走到她面前,他的声音不似外表那般具有侵略性,“请问是季女士吗?”
季凌点了点头,男人便坐到了她对面:“抱歉,让你久等了。”
“陆先生客气了,现在还没有到约定时间。”
接着季凌没有说话,对面的男人也没有说话。空气凝滞了几秒钟,男人说:“我叫陆 肆。”
“季凌。”
又是一阵沉默,但两人似乎都没有感到尴尬。
陆 肆觉得季凌和自己应该是一个意思,他扬唇笑了一下,“其实,我原本并不打算来的,我已经有对象了,不如……”
那一刻,陆 肆看到季凌绷紧的身体明显放松下来,紧张的神态出现了一丝轻松,似乎终于做回了自己,她抬起放在桌下的左手曲指轻轻撑着头,手腕处的手表因为表带宽大而下滑。
陆 肆的视线盯着她的手腕,的眼神中出现震惊与考究,心脏突然开始一下下的抽疼。
尖锐的救护车呜呜声在耳边喧嚣,红色的血冲击着眼睛……
等候在抢救室外的男人自责又害怕:“血……全都是血……”从手机那头传来的男人的声音有点失真。
“阿肆,”陆 肆很少听到他哽咽的声音,手机继续传来他的声音,“我的错……”难以压制的哽咽变成了抽泣,成熟稳重的男人控制不住哭泣,一声一声刺在陆 肆的身上,穿透他的胸膛,要将他的心脏剜出来。
“我早该察觉到的……”
“全都是血……到处都是,她身上都是血……”
他在哭泣。
“好多血……她说……她好……害怕”
“她……她疼……”
充满血色的厚雾遮挡了视线,眼前满是血色舔舐玻璃碎片的痕迹。
陆 肆回过神来,口中的话拐了个弯,“不如,我们先加个联系方式吧。”
季凌有些抗拒:“我觉得,既然陆先生有对象,我也不想恋爱,我们以后可以不用见面了。”
陆 肆笑了一声,“不可以当恋人也可以当朋友,交我这个朋友也不至于对你有什么损失。”
季凌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看着陆 肆,像是通过他看别的什么东西。突然,她轻轻问:“你会记住我吗?”
陆 肆顿了会:“我会永远记得你。”他又瞥向她的左手。
季凌回到家,她整个人都非常恍惚,情绪在高峰和低谷跳跃。很累,很饿,全身乏力,但又感到一阵阵的狂喜。
季凌把自己埋在床里,厚重的窗帘没有让一丝光逃进来,让她感觉有点困。她闭眼抱着头把自己蜷曲成一团,似乎在忍耐身上的剧痛。
许久,她放开双手,喘息着呼气吸气,慢慢睁开双眼。
她坐在床上摸着头发。季凌的头发不长,刚好到肩膀的位置。她低头用手指缠头发打圈圈,突然又愤怒地抬头狠狠的把头发都打到脑袋后。
下床赤脚踩在没有铺地毯的地板上她也没有感到冰凉,径直走到一扇落地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房间里没有开灯,也没有光照进来,镜子里只有模糊的人影。
季凌解下手表随意地丢在地上,右手轻柔抚摸着左手手腕,那里凹凸不平,是几道狰狞的伤疤,是刀刃来回切割留下的痕迹。
季凌褪尽衣衫,粗暴地撕裂白裙才平复下情绪。
她又凑近镜子,打量着自己,昏暗中,季凌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镜子里的人张开嘴,一字一句说:“季凌,你、真、丑、陋!”
这是一个美丽的房间,光逃不进来,人也不能逃出去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