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管家，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您暂且在这凑合一晚上，等天明，我送您回府。”裁缝铺的小裁缝恭敬道。
“哦哦，不必麻烦，”祝筠噌得站起来，“我、我是说，明天我自己回去就成。”
裁缝点头一笑，“都是掌柜吩咐的，小的只是遵命行事。”
“将军回府了吗？”祝筠心中别扭，想确认将军无恙，又怕再惹将军不快，觉得明天还是灰溜溜出城的好。
“传过来的消息说将军去国子监了。”裁缝一边引路，一边回道。
“什么！掌柜不是发信号了吗，将军没有收到吗？”祝筠忐忑的心被一把揪住，“张生是螣蛇一员，当日王生被害，张生至死未道明动机，我担心是王生撞见了不该瞧见的。若所料不虚，现在的国子监极可能潜伏有其他死士，难免对将军不利。”
裁缝闻言一愣，随后道，“将军他是在你送消息之前就去的。不过，祝管家宽心，将军身边有人跟着，而且周校尉收到消息后，已经知会刑部，深夜入宫请旨搜查国子监。”
“可我还是慌慌的，这眼皮一直跳个不停。”
“将军福星护佑，所向披靡。在我的认知里，能困住将军的人还在娘胎里呢。”裁缝推开房门请祝筠入内。
一转身，祝筠不知何时匿了踪影。
重阳之夜。国子监沉浸在睡梦中，安静如旧。时有勤勉刻苦之人挑起三更灯火，修文论道。
李邺路过雅阁，明亮如昼，疑有贼人擅闯，遂推门而入。
“世伯，您这雅阁里好东西还真不少。”高照束发簪冠，悠然转身，烛光下黛青色的衣衫更趁得气宇不凡。
“高照？”对于来人无礼闯入，祭酒并未恼怒。
高照从陶罐里掏出一块茶饼，得意地在李邺面前晃了晃，“这一小块茶叶饼，得用金子换。”
“那是陛下的恩赏，贤侄好眼光。”
高照毫不见外的将茶饼掰了一半，送进紫砂壶里泡澡。
祭酒在高照面前坐下，神色平和，并无痛惜。
“好茶就是不同，片刻功夫满屋便都是茶香。”高照闭目细嗅，心旷神怡。
“此茶名曰文曲，茶汤清亮，泽如琥珀，细品之下，柔中带刚，颇似文人铮铮傲骨之气，故冠以文运星宿之名。”李邺端坐于茶几前，轻抚长髯讲解道。
“世伯学识渊博，侄子佩服。”高照捏来蓝釉茶盏，为祭酒敬上一盏茶。
“别跟我讲你半夜来就只为抢我的茶。”李邺端起茶杯，轻轻一摇，优雅小啜，举手投足间将茶道韵味展现得淋漓尽致，令人不由生出此间山林小榭的错觉。
“啧，世伯这茶品得讲究，我喝，算是糟蹋了。”
“直说吧，找我何事。”
高照放下茶杯，叹了口气，颇为惋惜道，“张生自尽了。”
祭酒不言，茶壶僵在半空，既未斟倒，也不曾放下。
“世伯不惊讶？”高照凑近问。
“我正在替刑部想办法平息学子们的非议。”李邺叹道。
高照懒散地倚着桌子，“我还以为世伯在思忖如何火上浇油、扳倒刑部，就像当初逼我辞官一般。”
“高照，你什么意思。”李邺的眼皮缓缓抬起，两团怒火从眼底燃起。
“难道不是吗，螣蛇组织的首领，李邺大人。”高照微微偏头，凌厉的目光投向李邺。
“哐！”茶几上的茶具一震，李邺疾言厉色，“看在老爷子与嘉毅侯多年交好的份上，我可以恕你不敬之罪，但你再继续口无遮拦，休怪我御前告你污蔑诽谤之罪。”
“息怒，息怒。夜色漫长，咱慢慢聊，”高照添上一块炭火，伴着水沸腾的噗噗声缓缓讲述，“起初，我查徽州败军一案，捉到一名给赵副将下药的差役，那差役左臂有一道螣蛇纹身。那时世伯若就此罢手，我是万万不会想到有人在暗地里下这么大一盘棋，不仅胆大包天窃取国库万两白银、还以徽州十万大军为祭，铺开后凉东出之路。世伯，陛下待李家不薄，您这是为何？”
“高贤侄宫宴上酒喝多了，不如多喝几杯茶醒酒。”李邺亲自将茶杯举到高照面前。
“隋行购劣质粮草、做假账，说他只为一己谋求私利足矣令人信服。而螣蛇将他做掉，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徽州泄密与户部私吞军饷背后为同一股势力操控。朝廷六部，有人怕隋行回来，怕他熬不住，将背后的人供出来。”茗茶如酒，高照一饮而尽。
“那你怎么就认定我是背后主使？”
“陛下下令追捕隋行时，顺带抄了隋行的家，竟然没抄出钱来。巨额赃款，不翼而飞，世伯你说奇不奇怪。”
“他提前运走了，或者藏在别的地方。”李邺觉得自己此刻与高照对坐饮茶，全是文曲茶陶冶性情之功。
“英雄所见略同。于是我就要思索，若是藏，隋行能将钱粮藏在哪里；若是运，又如何将钱粮运出上京。一筹莫展之际，想起李家家奴在平宁坊大肆搜敛钱财，理由是为晋王治理蜀地水患筹钱。我就好奇，白玉京那么大的产业，每天有这么多钱财进账，李骥还要派人筹钱赈灾，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再者骥儿如何会与白玉京扯上关系。”祭酒从容地捋着长髯。
“祭酒大人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李骥是你儿子，日子久了，自然也能发现陛下利用白玉京充盈国库。白玉京账上的钱不在白玉京的库里，而在国库里，所以白玉京的哪笔账残了缺了，谁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因为背后是陛下的主意。如此，世伯靠着近水楼台，神不知鬼不觉地清洗隋行藏匿的赃款，并以白玉京进货押镖为名，名正言顺地向后凉输送钱货粮草。”
“一派胡言，”李邺长袖一扫，“高贤侄编故事的本事可谓独占鳌头。”
“有根据的。冯尚书虽有失察之罪，但也不是庸官，国库的账目他记录的很翔实。只要拿白玉京的账和陛下内府的账比对，自可发现端倪。当然，我还有最直接的证据。不过得从王生之死说起，”高照不及不躁地为祭酒沏满茶，然后不慌不忙地掏出两张纸，“那日张冉拓下的鞋印里，有两张是祭酒大人的。”
“两张鞋印能说明什么，你不是看着我进的院子里吗？”
“正是因为我看着祭酒大人进的院子，所以我才有疑问——祭酒大人进院子是走得青石板路，踏出青石板也就走了一步，为何在青石板外两步之遥，还会有祭酒大人的足迹？”
“雅阁我常来，多一些我的足迹有何奇怪？”李邺阖上眼睛，不屑与高照辩驳。
“不，若多一些也不奇怪了，我奇怪的是，为何只多一步。”
“那又能说明什么？”李邺皱着眉头睁开眼睛。
“说明祭酒大人去而复返。王生无意撞见你的秘密，被你追出雅阁，奔逃途中又不幸撞上张生，然后当着你的面被灭口。张生知我正前往雅阁，来不及遮掩，便做出痛心疾首的姿态引开众人注目。你整理好妆容，再次出现在现场，顺理成章洗脱嫌疑。可惜祭酒大人马失前蹄，你若在多往前走两步，也不至于暴露。”
空荡荡的房间响起祭酒清冷的掌声，“合情合理，让我不禁怀疑高贤侄有回溯时空的神通。”
“王生临死前握着我的手，说了一个字——救。那会儿没听清，现在想来，他其实说的是‘酒’，‘祭酒’的‘酒’。”高照举起茶盏，与李邺轻轻一碰。
李邺冷笑，尽饮清茶，“高照，你的想象力未免太丰富。”
“先别急着否认，”高照又徐徐打开一方手帕，帕子里是几根长髯，“祭酒没杀过人，手生吧，所以争执中，被王生耗掉一撮胡子，也浑然不觉。”
李邺皱了皱眉，“光凭两根胡子，就想治我罪，太天真了吧。上京城里的美髯公不胜其数，高二公子怎么就能断定这是我的胡须。”
“上京城里用沉香木梳打理胡须的唯世伯一人，光滑亮丽还带着悠悠清香。不只如此，还有着和祭酒一样来自后凉血统棕黑的色泽。”
“后凉——许久无人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国度了，”李邺神色悠长，“方才你料想王生撞见我秘密，你倒是说说看，我有何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