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有卫兵把守,无腰牌不得入内,但进入国子监未必要走正门。当日长街围捕,祝筠尾随黑衣人至窄巷尽头,挡在眼前的那堵墙就是国子监的围墙。祝筠避开打更人与巡逻的卫兵,凭着记忆找到了那堵墙。
那里原本有方草垛,现下草垛没有了,凭空冒出一架长梯。祝筠顾不得多想,顺着杆爬了上去。更巧的是,内墙也搭着长梯,原本想抱头跳下院墙的英勇也不必施展了。
祝筠疾速穿过竹林,然后贴着屋舍蹑手蹑脚地寻找将军的踪迹。
“那边有发现吗?”
“没。”
黑灯瞎火的宿舍传来二人窃窃私语。祝筠要继续向前走,必然要经过那扇开着的门,祝筠看不清屋里的状况,不敢轻易行动,遂紧贴墙角静观其变。
“西墙搭的长梯你是不是没收。”
“不用收。墙内的人都迷晕了,墙外也没人会闲着三更半夜翻进来。”
“你说不收就不收吧,唉,我今夜都打算就寝了,忽然被谢主事喊来执行任务。”
谢主事?莫非是刑部派人秘查国子监。祝筠心中揣摩。
“牢骚憋着,雅阁那边拖不久,抓紧完成谢主事交待的任务。”
雅阁?会不会是将军在那里拖着,祝筠一喜。不由打量着眼前那扇敞开的门盘算,瓜田李下,此刻暴露会被当做贼人逮起来,届时百口莫辩,倒不如就此回头,遛到屋后,经由后面的路去雅阁寻找将军。
“这屋没有发现异常,下一间吧。”
“把门带上,走。”
祝筠踮着脚没走两步,就听见二人要出门,全身的毛都要炸开了。前不见参天巨树可遮掩,后不见房门窗户可可逃窜,念天地之悠悠,独不如老实交代。
“谁!”身后人喝道,紧接着长刀出鞘。
祝筠的小身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在原地。
“你小声点,”另一人低语,“看他衣着是国子监的书生,谢主事吩咐,不可打草惊蛇,更不可伤及无辜。”
祝筠恍惚记起,从裁缝铺换上的这身青色衣衫与国子监书生门的服饰相仿。
“那怎么办,打晕送回屋?”
祝筠背后一哆嗦,要不要老实交代呢。忽然明台一闪,豁出去了,死马当做活马医。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祝筠微闭双眼,摸索前行,嘴中念念有词。
“他叽里咕噜在说什么?”
“不知道。我看八成他是读书读魔怔了,梦游呢!”
“我就说嘛,咱们刑部的迷 香连骡子都能撂倒。”
“别管他,继续任务。”
“嗳,我怎么看他有些眼熟。”其中一衙役从祝筠身旁路过时言道。
“你那是个人就想攀亲戚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另一衙役果断将同僚拽走。
祝筠如获大赦。
雅阁内烛光一晃,剑拔弩张。
“祭酒秘密自是在这雅阁中!”
高照抚案一掌,借势出其不意地翻到李邺身后。手刚搭上李邺的肩,就被李邺灵敏捉住。李邺回身一扭,躲过高照的袭击。
“世伯竟然是练家子,是侄儿疏忽。”高照一拳掏向李邺腰间。
李邺冷“哼”一声,叠掌挡下高照一拳。
李邺的招式毕竟只是些粗浅的防身术,面对高照越来越快的出手难免吃力。只是高照每一招都朝自己的衣服上招呼,李邺着实想不通高照要做什么。除非……
杯中茶水晃了晃,映出李邺冲冠眦裂之态。
“嗤——”李邺的上衣被撕裂,银色螣蛇乘雾而翔跃然于背。
重剑出鞘,锋利的剑刃压在李邺颈肩。高照持剑,负手立于李邺身后,
“背后这张刺青图,就是最直接的证据。世伯还有何话说。”
“茶里,你加了什么?”李邺双臂撑于茶几上。
“一点紫苏末。”
“紫苏?”李邺手指沾茶,指上的茶水果然透着紫。
“因为茶盏是蓝釉,所以这点别致的紫色就被掩盖了。”
“哈哈哈,枉我学富五车,竟被你这小儿算计——”李邺狂笑,目光斜向身后,“你又如何知道令纹身显形之法。”
“是张生,他自尽的方式古怪。割腕、自刎,他选择其中一项便无生还之机,偏偏他做了全套。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在狱卒喊来人之前,他要放血,让血中能让螣蛇显形的药快速流失。”
“凭这种荒唐的猜测就敢来试我,高照,你真有胆量。”
“世伯错了,我从不打没把握的仗,”高照道,“我派人将张生的尸身在紫苏药水里浸泡一个时辰,随后验尸,余下的世伯也知道,在他的后颈,浮现出黑色螣蛇图腾。我询问过太医院的张太医,确有一种古法刺青,以鸽血为引,配以朱砂,完成后与肤色无异,唯有紫苏这类发汗解表的药草可令刺青显形。”
“世侄征战在外,可惜了一身才华,论侦查断案,蔡公、荣寺卿尚不及你一二,”李邺望着茶盏中高照的倒影,嘴角微微一挑,“既然你喊我一声世伯,我就再传授你最后一课——莫要大意轻敌。我在大魏官场游走混迹十数年,岂能不给自己备条后路。”
“嗯?”高照隐隐觉察周身不适,习惯性用力按下手中剑伪装自己。
“你的额角有汗珠。”李邺终于等到这一刻,露出坏人的青面獠牙。
“你做了什么!”高照环视四周,屋内并未燃气迷香,遂握紧背后的手,企图让自己保持清醒,可肌肉在颤抖,完全用不上力,就连发声也颇感吃力。
“最近京中不太平,你半夜不请自来,我自然有所防备。于是,就在我给你倒的那盏茶里,顺手添了些料,这也算是礼尚往来,”李邺担着重剑缓缓站起来,“世侄放心,不过是一指甲缝的软骨散,半个时辰后,药劲儿就自行退了。”
高照顿感浑身脱力,拄着重剑,半跪在地上。
“外面都是刑部的人……你逃不掉的,世伯。”
“哼,刑部的人在搜国子监吧,雅阁周围根本没有人,”李邺优雅地转身,“你啊,太过自负。”
“世伯……回头是岸……”高照抓住李邺的长衫,终究是抵不过药效,手指缓缓滑落,重剑“咣啷”一声倒下,高照瘫软在地。
李邺拖出长衫,熟练地从高照胸前掏出信号火器丢出窗外,然后一脚踹开高照。这一脚踹地厉害,高照滚出两个身位,撞在柜子角,后背吃痛。
“高照贤侄,我本不欲杀你。你若能老实做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兴许还能多活几年。”
李邺抖了抖衣襟,重新系好腰带,踱步至中堂,掰开烛台,随之一道铁栅栏落下,将高照困在笼中。
“世伯只身投靠后凉……可为太傅、为明德、为李家考虑过!”高照撑起膀子,质问道。
“我正是为李家考虑,才踏上这条路。国子监祭酒算个什么官职,说句话还没司谏之言有份量。我扶持凉王,重振凉室,我要让魏帝看清我翻云覆雨的实力,我要做名留青史的首辅大臣,我要重振李氏的无上荣耀。”高照高举手臂,几近疯狂。
“良禽择佳木而栖……后凉王瞻前顾后、投鼠忌器……难堪大任……世伯何必、在不值得的人身上浪费光阴……”
“够了。拖延时间,妄想!”
李邺长袖一挥,推开书柜,书柜之后,竟然填着满满当当的黑火药。
“世伯……”高照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
李邺捏起烛台,点燃引信,霹雳的火花里,李邺做最后的告别,“世侄这一生双手染满鲜血,想来魂归地府,罪孽也不比我轻。祝好,后会无期。”
李邺转动机关,由雅阁的密室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