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树荣将两人带回到压模车间,三个人都换上了干净的防护服,在正式走入进车间以前,需通过一个玻璃的风房。
风房四角转动着一个球形开口的小型风机,其风力吹得人眼睛简直都快要睁不开,这么做目的是将入内者身上的灰尘尽量吹拭干净。
那个车间主任见庞树荣等三人走了进来,便赶忙摆出了一脸阴奉阳违的丑陋嘴脸,赶来大献殷勤道:“庞总,您怎么来了?”
庞树荣随意地应道:“郭主任,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们,我就是带两个朋友来此参观一下。”
“那好!”这位郭主任贼眉鼠眼地望了一下跟随在庞树荣身后的忆眼和冰语:“那我就先去忙了,就不打搅庞总陪两位客人。”
庞树荣点了点头,带着两位客人,继续朝前走去。
整个车间根据程序与功能的分区不同,从而被分割成大大小小的七八个房间。
这些房间不是以房门隔绝了彼此间的关联,则是被挖空了一个个一米左右方正的窗户。
窗口处是自动化的传送带,窗口一侧的传输带站着四个同样身穿防护服的工人。
工人们正将压模、抛光后的笔记本电脑后盖,用双面胶贴在一个同等大小的金属板支架上,便通过窗口的传送带,输送到了隔壁的房间。
这些生产线上的工人们一个个如同行尸走肉般,一遍遍、机械反复、不厌其烦地进行着程序化的无聊工作:他们将笔电底座黏上双面胶,贴在一个同等大小的金属板支架上,最后放回到了传送带……四个人的配合,动作环环相扣,熟练到毫无人气,但这样的机械化流程工作似乎也根本不需要什么人气。
远远望去,他们真像是一排没有生机的人工智能。
这里除了轰隆隆的机械声,大家相互之间没有交谈,简直如同一个活死人墓,竟是令人感到稍稍不适的毛骨悚然。
这也是冰语第一次意识到有活人的地方但未必就是活处。
眼见此情此景,冰语发出惊呼:“天哪!我以为像生产电脑这种高科技的产品,不都应该是机器人在流水线上操作吗?怎么居然是人工?!”
忆眼揶揄地反驳:“你以为这是电影里的科幻大片啊!”
“冰小姐真是说笑了。”庞树荣微笑地回应:“不过,将人力转化为人工智能,这将是我们下一步的工作。”
忆眼面露同情地扫过正在劳作中的工人们:“一看这些人就从农村出来,没读过多少书,找份工作不容易,还是晚点儿人工智能化吧!”
那些工人正在机械化地劳作,即便三人从他们的面前经过,但所有人几乎充耳不闻,并没有停下手上的活计,仿佛稍有怠慢,就会工资不保。
“那庞总,请你说说他们都在干什么?”冰语好奇地询问。
庞树荣便向两人详细地介绍了整个压模车间的工作流程:“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些笔电外壳,都是用可回收的再生塑料进行压模,压模之后的毛坯需要抛光,抛光之后就被送到了这里。”
庞树荣拿起传送带上一个被粘贴在金属板支架上的电脑后盖,继续解释道:“然后再通过这个窗口,传输到隔壁的除尘室,用风枪吹干净这上面因抛光所残留下的灰尘,最后通过除尘室背后的自动喷漆炉,一个笔记本电脑底座的成品这才算是初步制造完成。”
冰语听得瞪大了眼睛:“真是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笔电居然有这么多的生产环节;单是一个底座外壳,就有压制模型、抛光打磨、吹灰与喷漆这么多繁琐的程序。”
“怎么样?”忆眼笑容道:“长知识了吧?”
冰语点头承认:“这知识是长了,但对我来说,又没什么用。”
“为什么没用?”忆眼随手拿起一个压模后盖打量。
冰语视如敝屣道:“我又不是这里的工人,知道这些干吗?”
忆眼放回那只后盖,其面现怂恿的神情:“那你也可以在这里体验一把呀?”
“算了!”冰语连连摇头:“让我整天做这么没有创意、机械化、宛如行尸走肉的工作,不如直接掐死我得了!”
窗口隔壁的除尘室,简单来说,就是将传送过来的电脑后盖插放在一种以金属棒为支点的传送带上,再由该传送带将笔电外壳送入进喷漆炉。
这道工序由两人分工:一个将金属板支架上的笔电后盖,插放在配置有金属棒的传送带上;而另一个则是抢在笔电后盖被输送进喷漆炉之前,用风枪将上面的灰尘给吹拭干净,从而达到喷漆滑面的效果。
这样,当最终组装好且检验达标的笔电成品送到消费者的手中,无论是前盖底座,亦或笔电的外形,都是标准的滑面规格,没有因压模及抛光后,灰尘所残留下的不规整的效果。
可见生产线上的两人配合默契:一个将电脑后盖插放在传送带上,另一个正在用风机吹上面的灰尘,整个工序皆一气呵成,就像是一个人在运作,却是如同两个毫无生命的人工智能,只剩下风枪喘息出剧烈的咳嗽声,由此证明它才是这里唯一的活物,唯一且自由的机械活物。
两分钟后,直到自闭症患者阿蛮的出现,他犹若一道笨拙的阳光照进,为这个如同活死人墓一般的车间带来了鲜活而有趣的人气。
当时,车间郭主任正游荡在各个房间巡视,由于见阿蛮身穿防护服,便笑容亲切地走过去道:“阿蛮,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昨天上夜班吗?”
“我——我睡——睡不着——”阿蛮似乎并不习惯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说话,这让他的双目有种本能而羞怯的逃避之色:“所——所以就来画——画画。”
阿蛮一米七八的个头,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其满脸纯净的笑容,看起来虽有些傻气,但又有些自由无畏,特别是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坟墓车间内,反而带来了一抹不同寻常的涓涓细流,由此荡漾出潺潺的流水声。
“阿蛮,你真是我们车间——不对!应该是我们厂区的最佳员工!”郭主任赞赏阿蛮的同时,却是挺直了自己的腰板,拿出其身为领导的威风:“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人家阿蛮对待工作的积极性有多高,有多认真,再瞧瞧你们!”
整个车间鸦雀无声,所有人仍旧在死气沉沉地埋头工作,只有阿蛮兴高采烈地来到了除尘室,表明他是真心真意、毫无保留、满怀热爱地喜欢这份工作。
“我——我来画——画画了!”
阿蛮的出现吓了冰语一大跳,女孩抬头眼见这个走进来的傻大个,不免奇怪地回望向庞树荣道:“画画?他什么意思?”
“就——就是——画——画画啊!”阿蛮的说话方式有些费劲,其口齿明显存有语言障碍,则是用一双纯澈的目光看向对方,但似乎由于懒得解释什么,他便从工友手中抢过风枪,按照自己的方式在那一只只抛光了的笔电底座上,肆意妄为地作起画来。
庞树荣面冲两位客人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这孩子叫阿蛮,全名叫乔阿蛮。”并且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孩子这里有问题!”
“你是说他智力有问题?”冰语好奇地上下打量着阿蛮:“但我看他很正常啊!笑呵呵的,比起周围那些形似机器的工人有意思多了。”
庞树荣便进一步解释:“这孩子患有自闭症,说话不太利索,你们也应该都听出来了。”
果然,阿蛮的眼神向左右两边瞟,显是不太善于跟他人对视,并且习惯性地弹动着其左手的食指,这些都是自闭症患者十分典型的紧张、机械、重复、刻板等行为模式。
忆眼点了点头:“自闭症,又被称之为孤独性障碍,它是一种广泛性发育障碍的代表性疾病。其主要行为方式表现为社会交往障碍、交流障碍、兴趣狭窄及刻板重复等症状。”
冰语却是摇头不相信道:“但我看他挺愿意跟我们交流的呀!”
庞树荣回答:“那是因为孙厂长从小将阿蛮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看待,他不仅带阿蛮去医院看病,还让自己的儿子——孙灵从小跟他一起玩,便逐渐打开了阿蛮的心扉,所以这孩子可能比一般的自闭症患者要开朗一些。”
“怎么?”忆眼好奇地追问:“阿蛮的父亲与孙厂长的关系很好吗?”
庞树荣有问必答:“四十年前,俞城电子科技集团身为国企,还没有股份化,阿蛮的父亲和孙厂长因招工,两人住在同一间宿舍,成为了好朋友。阿蛮出生时,他的母亲由于难产,大出血去世。阿蛮的父亲只得将孩子独自抚养长大,却万万没料到儿子居然是个傻子,便整日郁郁寡欢,借酒消愁,最终由胃溃疡发展成为了胃癌,于三年前去世。老厂长见阿蛮可怜,而且已经年过三十,连个正式的工作都没有,因顾念与其父亲的这段情谊,就让阿蛮顶替其父亲的职位,成为这压模车间的一名员工。而这吹灰的工作最简单,不像压模、抛光,讲究技巧,所以便让他留在这儿,也算是由阿蛮自食其力,解决了自身的温饱问题。”
“原来是这样啊!”但冰语依然不明白道:“那他刚才说的画画是什么意思?”
“画画就画画,画画,画画,画画,画画,画画……”就在庞树荣、忆眼和冰语正在说话的同时,阿蛮全然沉浸在自我吹灰作画的世界里,其眼前浮起了一层灰尘,根本不去理会其他人对自己的议论纷纷。
庞树荣拿起生产线上一只笔电的底座,那只塑料毛胚经过抛光及打磨了之后,就像是一幅曝光无序的黑白底片——于黑色的底版斑驳杂乱着乳白的色块。
“你告诉我——”庞树荣将那只塑料底座递给女孩道:“你在这上面都看到了些什么?”
冰语接过那底座,横竖打量也没瞧出有何名堂,其不免摇了摇头。
庞树荣便将女孩递还给自己的那只笔电底座拿给阿蛮道:“阿蛮,你说说这上面都有些什么?”
阿蛮将脑袋凑过去,竟是无比认真地端详了起来,他很快就瞧出了有什么端倪,脸蛋居然笑成了一朵鲜花:“是——啊——是一朵——朵艳——艳——阳——花。”
“什么花?”冰语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
“你别理他。”庞树荣微笑地回答:“这是他自己编的名字。”
“但至少,他看出那是一朵花呀!我怎么什么都没瞧出来。”冰语一把抢过庞树荣手中的那只底座,是不想表现出自己比一个傻子还弱智,并煞有介事地微微颔首:“嗯!听他这么一说——”女孩指着底座一片中间的区域,卖力地解读道:“这个位置看起来的确有花瓣的形状。”
忆眼有些看不过去道:“你就别跟一个病人较真了。”
忆眼接过小助手拿着的那只笔电底座,便翻转到背面开始仔细地打量了起来:通常,普通人只能清晰地看到底座的正中央印制有公司的品牌LOGO,以及该款电脑型号为“灵动0408”的字样,而不会去费神地研究这些无序的“黑白底片”到底是些什么,亦或形似什么。
更何况,当这些底座在喷过漆之后,无序的黑白底片会被覆盖。
然而,阿蛮却是看到了别人所瞧不出亦或忽略了的、看似毫无意义、但充满着想象力的意境之美。
忆眼的心头正惊讶于阿蛮的这种视觉想象力异于常人的表现,突然,听到外屋的车间传来高翔的询问:“请问,这里谁叫阿蛮——乔阿蛮?”
三人奇怪地走了出来,眼见高翔站在压模车间的主车间,车间主任正指了指除尘室的方向。庞树荣还没来得及回答,则是被冰语快嘴抢先道:“阿蛮在这儿!乔阿蛮在这儿!”
当即,高翔就被女孩引领进了除尘室,他走来到阿蛮的面前,先是打量了一下对方,这才说道:“跟我走一趟吧!”
“你要带他去哪儿?”冰语也不清楚自己的心底——为何会涌现出一股表现欲,挺身便挡在了阿蛮的身前。
高翔用秉公办理的口气回答:“有人反应——他很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人。”
当时当刻,阿蛮却是沉浸在自己所想象中的世界里,其表现出一系列自闭症患者的相关症状:封闭了外在的感官,屏蔽了外界的干扰,完全徜徉于自我想象的意识世界。
“为什么?”冰语不自觉地用身体挡护住了一心畅游在与风枪和笔电底座互动之间的阿蛮——乔阿蛮。
“配合我们警方的案件调查啊!”高翔一边理所当然地嘟噜着,一边不耐烦地伸手拉扯阿蛮,因无意间触碰了对方失控的那枚按键,阿蛮似乎被吓坏了,风枪失手摔落在地,其差点就砸到了高翔的脚背。
“靠!差点砸到我了!”高翔有些生气,就要去拽对方:“你就是乔阿蛮,正好——赶紧跟我走!”
岂料,此举更加激怒了这个自闭症患者:俨然配合阿蛮发狂的举动,那只风枪由于自身气流所喷射而出的剧烈冲击波,就像是一只被激怒了的野兽,发出着癫狂嚎叫的怒吼之声,将阿蛮此般狂躁的举动掀到了气氛的最高点,以致大家目瞪口呆地望着之前还温顺如绵羊、此时此刻仿佛一个膨胀到极限、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自闭症患者,就如同恶魔画皮成了美女,原来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放——开!——啊——啊——啊——”阿蛮发出野兽般的怪异狂躁,双手用力地捶打自己的脑袋:“啊——啊——啊——”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阿蛮这番失控的举动给吓坏了,由于高翔不知道内情,便本能地撒放开对方,表情茫然道:“他——他这是怎么了?”
“你干吗呀?”冰语恢复了常态,将对方推到一边,挡护在阿蛮的面前:“他有自闭症。阿蛮,没事!没事了!你放心,有我在你身边,我会保护你!”
也不清楚这个女孩哪来的如此勇气,但她在自告奋勇说出这席话时,竟是让忆眼的眉梢温柔地一牵,他是第一次看到女孩这般母性的一面,就像是在安慰着自己少不更事的儿子,仿佛充满了母亲的宠溺之情。就在冰语这番轻柔且富有魔力的安慰下,阿蛮体内的狂躁如同沉沉地睡着了一般,其整个人也随之松弛而安静了下来。
庞树荣显露意外的吃惊:“他似乎很喜欢你。”
“我也这么认为。”冰语骄傲地挑了挑眉心。
高翔没料到自己居然闹出如此风波,便面现为难的表情,其语态更是委屈道:“但——但我总要给我们队长一个交代吧!你不让我把人带走,这让我回去怎么说?”
“要不,这样吧!”忆眼上前提议:“我们陪着他,跟你一起去见逢队。”
“那好吧!”尽管高翔有些不太乐意,但因快速地犹豫了一下,在进行过一番权衡之后,只得颔首同意了对方的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