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对"马总"的喊声不再陌生和惊奇。我装着没听到的,津津乐道地吞食。马总的喊声又近了,比吃面还滋润,比茶楼里听萨克斯还美妙。慧芬提醒:有人喊你吧?我说没有。话音未落,张国庆已出现在我面前:怎么没有,马总。慧芬说,你们都师兄师弟,不能挖苦讽刺马昌俊的咧!张国庆陪笑说,怎么会,嫂子。我是诚心来帮马师傅的。我扒下最后一口面,放下碗筷说,这就对。马师傅叫得亲近。他瞅准一旁的凳子坐下。我问:你怎么没去卖早餐?他说,都象你们在家开小灶,我卖给谁吃去。他见我咽下了面,又说,笑话呵。还想你接客到我摊子上喝早酒去。我俩几乎同时嘿嘿笑了。他又认真说,马师傅,我们当着外人还喊你马总的。我说,随便。慧芬说,要从内心发出的。他申辩:你别怪我喊得热闹,我这人就是嬉皮笑脸的。慧芬收洗碗筷,我起身说,我们上前去。
窄窄的房子隔出走道更狭了,他几乎要和我并着走,可惜挤不上。他迫不急待的就着我耳朵,喷着一股子酒臭说话。看来他是喝了早酒有备而来的,还说请我去早酒,真让人瞧不起他。还是忍着性子听。跟你说马总,象王逸洲这种人你不能用他了,他也不可能为你买命。象文铁皮,红炉就垮在他手里。什么铁算盘,我看就是不长毛的锈铁皮一块,没法锻造的。财会就是家里的内当家,他是坚决不能用的。我们清帐中,你也看出问题了的。亏了几千万也说不出个让人服气的理由,简直是扯淡。红炉过去怎么尽用这些人,完全十足的败家子。他说得眼睛直直的,喉管凸起,嗓音象文化大革命的高音喇叭。我坐下,让他也坐,还问他口渴不渴,要不要冷水浇浇。实际上我是那种问客杀鸡似的关切。人激动的时候,为什么就不注意别人的感受和表情。他总算礼貌说了谢谢,生怕我抢麦扩风的,边坐边说。只坐到半边屁股,还一手摸凳子将屁股移到重心的位置。然而,他的嘴并没有住:我跟着你是铁了心的。你是马总,现在都兴称副总,给你当个副总我心满意足,决不会觉得委屈。我真想插一句,你不是炒面的张总嘛,何须挂个副总。放在前几天我什么都说了的,今天我不同了,说话得考虑身份。他的嘴一张一嗫的,仿佛电视里的快镜特写。哎哟,到昨天我才真正明白,市里为什么把红炉白送给你,原来是你有台商作靠。听说还是你姑丈,不看你平时象洋箱里炸鞭,噼里啪啦,你的嘴还蛮紧的。我们这么好的人,亲如手足,却从未听你说起。究竟是么回事,你说说。他有些咄咄逼人的,无论是否认还是肯定都不是高明的回答。便说,现在言论自由,随人家论头品足去。我不在意。他俨然说,你当真不在乎!那种寒光神情似乎隐含着威吓。他见我不作答,又说,你怎么不表态,就我一个人演讲似的。我忽地转了话题,哀叹下说,红炉被折腾了这么多年,上千的职工东奔西散,各谋生路,让人不甘啊。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逢善的不欺,逢恶的不怕。在红炉我象没有怕过谁,你说是吧。张国庆恭惟说,谁不知道你是高炉都熔不了的硬汉。
慧芬当心的上前来,说,我还以为你们哥俩争吵呢。你们尽管说,我去买菜了。说干了没人给你们倒茶的。张国庆说,还说嘞,我都来这么久了,一口水都没等到,喉咙直冒青烟。我向慧芬使了个眼色,她说,想喝茶可以,壶里有冷的。喝了你们是不是散的?张国庆说,你怕我赖在你家不成,老婆摊子上等着人手呢。说着边起身:我走了。马总,反正我是一片好心,不管你理不理解,信不信由你。茶我也不喝了。我随之也起身,说,我知道。他嘴里说走,脚总迈不开步的。慧芬反复说,我买菜去了,我买菜去了。张国庆说,你去啦,又没谁拉着你。我们弟兄还有话说。我说,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说,我也还有事去的。说着做出要离家的样子。张国庆说:还夫妻双双去把菜买。我冷冷说,笑话。慧芬在门口说,从没享爱这么一回。张国庆喧宾夺主的说,那你去,我还有一句悄悄话,你别偷听。慧芬果然远去,张国庆凑近神经兮兮说,我向你推荐个人,么样?不等我回话,他便说,超市的杨柳。你知道的,她是个能人,过去在粮食单位当过多年会计。用她包管没错。刹地,我的目光变得威严起来。接着说,她被超市炒了,我良心上有些过意不去。但能不能给我当会计那是两码事,我不能拿事业和良心作交易。张国庆膨胀了脸,避开我的目光,说,我不同意文铁皮,并不是为杨柳,你即使不用杨柳我也没想法,反正文铁皮是不行的。我知道他心里原本的么算盘,副总是他,会计是他老表,我马昌俊成什么了,被人当猴耍!便委婉说,你的心情我理解。我自有主张的。这话掷地有声,提醒了他,他暗淡了目光,低头离去。连树边站着的慧芬招呼他也顾不了,也许他以为她真的买菜去了。
眼看天上掉下的馅饼已经要砸到头上。馅饼魔幻般的变大变质,似块太空坠落的陨石,熊熊燃烧着以遂不及防的速度扑向我,我毛骨悚然的,一阵冷汗冒出。慧芬关切问:你哪儿去?我说,今天下午要交接了,我还没个头绪。去工业协会问问交接的具体手续。她又惊诧说,你脸色不好啧,要不还休息会。我去买支葡萄糖你解解。我说,没事。你不去买菜了?慧芬诡秘说,昨晚已准备了些,刚才是哄张国庆的。我已经迈开步,为了家里不再从菜场捡菜。她又小声叮嘱:今天有酒喝,你可不能再喝了。我瞪了她:又不是小孩!
踏进工业协会的门,它不再显得那么神圣而皇宫似的。有人主动热情向我招呼,称马总。我神气十足的应答。径直上三楼去周传美办公室,正敲门,小张赶来了。说,马总,周局长去市政府了。让我通知你来,我正愁没法找到你。我豪气说,你去红炉一问准找得到。小张请我去他办公室坐,办公室在上楼梯处,与周传美仅隔一间屋。旧办公桌,旧办公椅,还有木制旧门窗。尽管褪色,有地方脱漆,而桌椅抹得还亮,门窗上沾满了灰尘,加之墙壁陈旧泛黄,角上还有蜘蛛网,景况比我们红炉强不了多少。只要一接手,我必定把红炉粉刷一新的。看小张的青夹克衫,灰色衬领系着金色领带,有点坐机关的风韵,不过脚上皮鞋脏兮兮的。我坐下后,他递过一次性胶杯茶来,很抱歉的说,茶叶喝光了,对不起,马总。我笑说,君子之交淡于水么。接过抿了一口,浓重的聚乙烯味恶心。小张没看出,也微笑说,马总还蛮有文采的啊,高雅高雅。他接着拿出屉子里的笔,说,马总,你家里的电话多少,我记了好方便联系。我苦涩笑说,在邮局排着号子。他也笑了,说,马总真幽默!然后放下笔,说,现在联通和移动竞争激烈,有取消双向收费的可能,用座机不如用手机方便。我准备买个手机去的,还可学着发短信。我称赞他:你还蛮有战略眼光的。有人给我去广州带机了,说是诺基亚。诺基亚象么样?小张说,我没用过。电视里天天有广告,名字很洋气,应该是不错。不过我听朋友说,与韩国合资的三星也不错,小巧轻便,功能多。我说,是吗?
忽地,门口有人喊,同志。小张正对着门,问你找谁?我侧过过脸望去,竟是慧芬。刚才怎么没听出她的声音,她是到了领导机关,嗓音也变得柔美起来,是谨小慎微吧。我说,你怎么……不等我的后话说出。她喜出望外的。哎哟,你在这里噢。同时,大胆的进门来。继续说,急死我了,是经济局的人到家里找你,说是孔局长要见你。我说你去工业局了,他说工业局没人。我猜你能上哪呢,张国庆的摊子上也没有,还以为……她噼里啪啦一吐为快似的,忽地望了小张下,后话没有说出。一定是以为我昨晚酒喝多了出意外什么的。我接了她的话,说没事。又给小张介绍,是我们家的。慧芬出门,还特地换上了平时舍不得穿的鹅黄外套。人要衣衬,显现出一抹青春的影子。小张忙陪笑:您稀客!要去倒茶。我说不用。慧芬也说不用,催我快去,怕人家等得急。小张停止倒茶,过来说,经济局的唐科长是来过电话,说孔局长找您。可周局长不知么时候回来。我是想您既然来了,等周局长给你说了事,再让你去孔局长那的。说着他脸上浮起乌云,忧心忡忡的。一旁的慧芬一副焦虑的苦像,我缓缓站起,还是有点头重脚轻混然。便说,张主任,你看……小张也为难了,说周局长不知么时候回局里。我果断说,周局长回来了,你就说我去孔局长那,马上来的。小张只能答应好。即使他不说好,我也要去的。毕竟孔道然是管周传美,再说市里把红炉给我,他没少做工作。只能打破行政常规,从上属再往底层一层层来了。
孔道然的办公室乳黄的窗帘都拉着,白炽灯把洁净的内外两间都照得亮堂。关着我们俩在内,什么事都好谈。我自己在饮水机里接了杯纯净水,去将他的不锈钢杯掺满,他不让,要我在他的皮转椅旁的单木椅上坐下。我们一高一低的侧生而对,他递我烟,我说不抽。他自己点上一支,有点老烟鬼派头的吸着。晶亮的眸子注视我,说,周局长交接的事给你安排了。你是怎么打算的呵?我说,还没碰到周局长人。他又说,你没去工业局。有种责问的虎威。我必须全力以赴应对,说:去过了。小张说周局长去了市政府,让我等着。他又说:他们知道你来我这了?我疑虑着目光,说知道。但不知孔道然的开场白是何用意,只感觉他是个精细的人,便没去多想别的。接着说,下午就交接是不是急了点,厂里的职工大会还没开。他说:这你就别管了。等交接了我们自然要开大会公布的。不知他们来的么策略,我只好嗯了声。他又很严肃郑重地说:这次宏达的彻底转民,市政府最终选择了你马昌俊,是对你莫大的信任。具体过程我不必讲了,你心里也清楚。你一定不要辜负了领导们的期望。嗯,这些年为了你们宏达我什么办法都尝试了,不尽如人意。这次是彻底转变了机制,你一定要按照《企业法》的要求,依照市场经济的规律把企业办好。通俗点讲,交接后就是你自己的企业了,该怎么办心里应该有个谱,想过没有?我以为他喝了口茶要继续演讲下去,我好洗耳恭听。他却不说了,用一双锐利的目光照着我。我只好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要说我不担心那是骗人,我的底子您是清楚的,顶多搞过代理车间主任。现在要通盘考虑生产、销售、管理等诸多问题,还真没个头绪。孔道然接了我的话:你不要说那些大干部说的话。既要考虑长远和现实,更要着眼眼前和具体事宜。按照市领导的要求,下午就要交接了。你的人定了没有。人定得准是关键,你当马总的关键是盘活人,人活了企业还怕不活。还有下锅米的问题。昨天宾馆的账是你结的,可你只签了马昌俊三个字,那现晃晃的票子怎么给人家兑现。我知道你那个台商姑父不可能马上打钱来,再是你亲父亲也不可能,他们精明得很,不见菩萨是不烧香的,你现在一穷二迫什么都没有,人家决不会把钱扔给你的。你说我讲的对吧。我连连点头说,对,对,对。他的话的确让我眼睛一亮,有了主事的头绪。
出于从内心感激,我起身要去给他掺茶,他摆手制止了。并说,你现在是马总了,这些小事不要你亲自动手。我说,在你面前我永远是小学生。他又开始惬意的侃侃而谈了。根据我的想法和其他地方的经验,用人的问题,不是韩信多多一善。不要多,但要精。交接过渡时期可以老厂的为主。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难,何况是瞬息万变莫测的市场。你那帮上访的师傅们终究是帮不了你什么的。下锅米的问题,这次市政府采取的是资随债走。银行不到两个亿的负债,而且前宏达的资产设备设施远不只两个亿,这里大有文章可做,是大潜力。你缺的就是现钱,我们市里财政也一样缺这个。我不会开口向他要钱的,迫不急待的插了一句:你能不能说具体点。此前大哥提示过,我不能当他说,现在有政府名正言顺这么操作,太好了。他灭了烟说,等你接手了会体会到的。我这里有几份典型材料,等会你带去看看。看人家怎么转民后走上健康发展之路的。还有名称你想了没有。你们总习惯叫红炉,老名称肯定不行的。从领导到职工都说老名称要不得,正合我意。便随口附和:是得起个吉利的。他说,什么吉利,是有创意的。围绕名称,我们又议了一会,什么宏达、祥瑞、富豪、荆发、昌盛、骏马……都定不下来,越取越不称心如意。我便岔了话题:今后还得以175柴油机起步,开局了再研发电子产品。孔道然若有所思的说,嗯,目前一下子也没有市场情景好的产品,柴油机是可以作巩固。现在农村又要推广机械化,少不了你们过去那种轻型小柴油机。还有大型柴油机市场也看好,大吨位的货运车、十轮卡有的都靠柴油机发动了。等有了稳定的产品收入,然后再迈向高科技高附加值的产品。议到产品无非是个机字,让我感到吉字的谐音,要健康发展,就有了健康二字。在心里组合韵味了下,便说,名称能不能就叫康吉。他没加思索的称同:我看可以。但关键是我前面讲的几个事,眼前的几个急事。不能再有事没事就找政府,找市长。要找市场。我笑着几乎同时说,找市场。他还没有休止的意思,看来他的意图不在这上。试探说,可惜请不到你作顾问,要能就好了。孔道然接过话:有什么不可能的,作股东都可以。我自然的说,上次说过,一定有你的股份的。他反含笑訾謷说,不行不行,党政干部有规定不能到企业参股。我说,你不推脱了,到时我自有办法的。他指着我甜笑说,嘿,你的优点就是点子多。不知是不是夸我,我也跟着得意笑了。
随后,我们又说了些闲话,还扯到社会风气不好,企业老板难当。他仿佛应付的说,嗯,有同感呵!又说,经济局是老板的娘家,有什么委屈帮你们鸣伸的。看来,他是以吐为快,似乎又有了侃谈的兴趣。我只好说,要没别的事,周局长恐怕回工业局了。我走的。他便先起身,我随之并道谢要离去。他却突然喊住我,认真说,我向你推荐一个公关好手,罗靖,你看么样?我说,你推荐的还有错,准行。他赶紧说,定了,那下午让她去找你的。我不好推脱,便说,听你的。说了,我们以笑而别。
市政府到工业局还有一段路,我舍不得打的。坐一回的三块钱,家里可煮一星期的早餐面了。担心周传美等得急,双脚不着地似的飞快的舞步。说句不尊重自己的俗语,狠不能两只手也落地帮忙。我喘着粗气赶到工业局,小张正在楼梯口张望,责问:你怎么才来,周局长都等你一会了。我上气不接下气的哦哦点头,以示认责。三步并着两步的就跨到周传美的办公室,险些与门板碰了满怀。周传美说,慢点,慢点。着什么急呵。我狠地喘了两口气,硬是哽出几个字来:是怕您等久了。他若无其事地让我坐下,歇会。我稍稍平息了下,又说,您去市政府了?他说:头有点晕,去医院量了下血压。象血压高毛病的人,更是不能冲动。大概是昨晚的酒喝坏事了。圣命难为嘛。他收下降压灵小药瓶,推拢屉子,边说,交接我们下午拉开个序幕,明天正式开始。你的人员定好没有?我说,暂时物色了几个,都是老厂的。周传美严肃起来:不能是临时观念,今后宏达是你姓马的,马虎不得。我说,知道的。他说,知道就对。继续说,孔局长把要求都向你讲了吧,我就不多说了。你一定要好自为之。真怪,他怎么知道孔道然是去给我讲要求的,难道他们是一脉相承。又觉得不完全,譬如说参股的问题,推荐什么公关员罗靖的事,他绝不会向他人透一丝风的。便说,孔局长不知道我还没碰到您。他又说了几句极纸上的话,并叮嘱:别看象报纸电视上的语句,可你一定要记住的。我轻声的嗯了下。此前,周传美听小张报告了,给孔道然打过电话,申明去医院了。孔道然告诉他们我刚走,又让周传美接电话。说,老局长身体没大碍吧。交接的事烦你操心,坚决不能出差子。要注意职工动静,及时反馈有关信息。周传美一一应允。最后请示要不要先开个职工会。孔道然坚持说,等交接了再说。他停了下,说,不过,你可以让王逸洲给职工代表通个气,看看反映。
周传美讲了这些,问我:还有没有什么要求?我一时无言提及。他便说,以后碰到么问题可随时来协会找我,交接的事经济局安排了唐科长参加,市国资局也有人参加。你就早去准备吧。我脑子里一团铁屑丝,起身告辞,出工业协会时觉得有点头重脚轻的。还是昨晚酒喝多了,身体有点虚脱,狠不得睡一天才好。然而,时间不等人,事情不由我作主,只能一门心思的去做。张国庆一早的话让我如梦初醒,我哪敢回家休息,去找文铁皮吧,让他出出点子。文会计和张国庆是一栋楼,而且还在张国庆一个单元的一楼,决不能让他知道。事情并非张国庆竭力阻挡的那样。当我砰砰敲开他的家门,他们一大家子正热闹着大圆桌吃饭。我笑盈盈说,嘿,好香气啊!有么好事?文会计身着灰色羊毛背心,满面春光的起身笑迎:哦,马总。不是中秋吗,孩子们都回家了。我心头一愣,今天是中秋节,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哎,自老父过逝这么多年,我们家除了春节做几个菜,享受几天富裕生活,俗语称叫花子还有三天年,其余的端午中秋什么的均没过过,几尽遗忘。我说,对。是该聚聚,团聚团聚。他又问吃了没?我说,早吃了。两三个人很简单的。他不会那么客套,说,有事吗?马师傅。他这不全是废话,没事我会来吗。便说,您去吃了再说,不耽误饭了。他说,吃完了。不能和年轻样放量吃喝,多了胃受不了,会闹脾气的。随后,我过去和他全家人打过招呼,便跟文会计进房去。他递烟,我谢绝了。正要说话,他老婆递茶来。我接了,说耽误您饭了。看上去比文会计要老许多,是阿弥陀佛老实巴结那种。文会计俨然地命他老婆出去,说我和马师傅有事。我说,红炉的事您听说了吧。文会计毫不掩饰说,知道了。接着便牢骚似满腹:嗨,简直是儿戏,昨天晚上九十点了,小叶来说今天下午要交手续。就是现在的电脑也反映没这么快哪!马师傅,我这不是对你来的。我说,知道。停了下又说,您能不能不交手续。他气势稍缓说,不交是不成的。交了一身轻。我忙解释:我不是这意思,是说我暂时还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您能不能两边兼着。要不干脆……他截过话明确说,不瞒你说,我这把年纪了,能最后把老厂的手续了结算是善终。你要新起新发,我也适应不了形势。人家可在电脑上做账,我操不了那个心哪。我的手里不把老厂的手续了结好,对不起在红炉几十年,也对不起上千的职工。他朴实的话语让人感动,那种负责的精神让人感动。可他象诸葛亮神机妙算,叫我无语可说,更可惜没有象他这样的人来给我内当家。下午交接,我关键的人都找不到怎么接,接个糊涂摊子会葬送人的啦!我蹙紧眉,苦楚起来。他看出端倪,带着烟雾说,你要真没人选,那我……他吞吐的。我说,您说,不要有顾虑。他说,你既然信得过我,我给你推荐一个人。望着他探寻的目光,我忙说,谁,您说说看。他说,邹传志。我摆了下头,说不熟悉。他激动说,邹传志怎么不熟悉。全市工业战线有名的会计。他还年轻我七八岁,和你们差不多。过去到省工业学校专门建修深造。他见我没一点感触,换了方式说,也难怪,你整天埋头在车间,对会计线上的人员是不太熟悉。曾经在全市推广的车间班组成本简易核算法就是他发明的,是首批拿的会计师证。我印象地点下头,嗯,七十年代初吧。接着说,从未某面,我担心屈就了他。他介绍:前几年轻机厂卖给了外地老板,老板带了自己的财会人员,这样的人才也没了用武之地,好久还萎靡不振,怨天尤人的。听他百倍推崇,我有了信心,说行。您能不能引见一下。他想了想说,这样,我先去探个口气。说个八九不离十了你们再见面。你亲自面试了再作决定。他说的探个口气,也许是摸摸邹传志真实的思想底细,把事办得铁板栓钉,我同意了,等他的准信儿,
邹传志是个小巧个儿,一身青色西服,白褂儿没系领带,发质乌黑硬朗,目光炯炯,脸像轮廓分明,很精明能干的样儿。对用人问题,我根本没有阅历和经验,凭第一感觉决定用他做会计。好的是如今用人制度彻底改了,打破过去固定模式,一纸定终身,可以自由择优调换的。工资由文会计作主定600元。邹传志超乎寻常说,暂不定这么高,三个月内只拿400元。你马总觉得我还有点价值就再加,加多少我都不推辞。他见我没作声,接着解释:马总,还有其他行管人员的报酬,要统筹兼顾我不得不替整个企业来考虑,一线的工人当然是按劳什酬的。我把目光移向文会计。文会计说,既然邹会计这么说,也有道理。我表态:行,就这么办。最后文会计还特地提醒:不说是我推荐的。我默默点头。他真替我想得周到。事情说定后,我提出先走,还有其他事处理。其实,也还有考虑,惟恐其他人窥见引起不必要的猜忌。下午的交接会在工业协会举行,邹传志又出了些好主意,还制订了一整套的交接程序和明细表。散会后,唐科长私下问:你怎么把我们工业线的一流会计聘到的。我随口说,邹会计是我的老表。他说,原来你是早有预谋的呵。我一个哈哈笑过去。他哪里悟到"江西老表"这句俗语。
事业似高浓渡的兴奋剂,不知不觉中激励着人充满无穷的智慧和力量。忘记了午饭和饥饿;忘记了昨晚的醉酒和混浊;就忘不了白手起家和身无分文。唐半也学着孔道然的要安排吃饭,口称吃个工作餐。王逸洲借机说,马总,唐科长说了是工作餐,你今天不要太破费啰,潇洒是你自个的。去找个家常菜的小馆子,没谁说你马总抠的。尤其是白开水最好,今晚我是点滴不能尝的。周老革命,您还行啵?周传美转向大家,认真说,马总还没接手,就是萝卜白菜也会吃穷人的。晚上的工作餐,我们协会请去吃快餐风味。用我们的实际行动保护和支持民营企业。话音未落,大家齐声赞成,我又何乐而不为呢。缓了会还是补了一句:你老王是典酒不尝,还还来来半斤。这个典故就是出于他醉蒙之口。众人哈哈大笑。
这顿快餐也花了一个多小时,我把邹传志、张国庆他们留下来商量明天交接的事。帐务上的事由邹传志负责,张国庆负责实物财产,还安排我的徒弟刘涛配合张国庆做保管员。张国庆说,小刘在银丰集团打工,七八百的收入,还得不得来帮你。我说,没问题,你只管去通知他。我心里还有一个小九九,想让慧芬管现金,财会上叫出纳,又担心腾腾没人照料,也担心她守着钱不安全。俗语说,玩钱如玩命的。孔道然推荐的那个罗靖不知怎样,名字蛮俏丽的,我没有正式通知,她也没有来找我。想想是推荐她公关的,事情刚开头,用不着公关,养个闭人也不划算。事件商量了,他们似乎言犹未尽,我已经宣布,都去准备。
不等我屁股落凳子,慧芬说,大伯来过,让你去他那。都快接手了,还没给他通气,还有开头费的问题得和他商量找嫂子帮忙解决。然而,不等我出门,慧芬也没来得急告诉我他们来过,有三三两两的职工找上门来。有要求补发工资的;有申请上班的;也有给我出主意的。我一一耐心解释答复。他们继踵而至,连我喝茶的空隙都没有。好的是慧芬贤淑,和颜悦色的迎进送出。然而,我突然觉得一天怎么缩这么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