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早饭,见文曜睡得很沉,恬静,安美。本想唤她起身吃饭,再与她道别,见她如此哑(用力划去)雅淡,还是忍住了。
一早,程敏久骑车冲到家门来,呼喊嚎叫,我忙叫她住嘴,她也意识到了我家的病人,便压低声来,狂喜着说,“我们赢了五日”。原来学校已预定,明日结课,中文便放假,初六方复课。小貉子自她叔叔处得到了消息,却仍很不满意,说学校应当把往前的占据都吐让回来,但终竟是落幕了,寒假后仍有了一段春假。路上敏久还说,报纸里有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情。“梅贻琦,你家太公,我们范教务长,要学生平静,平静,平静。”她刻意抠弄着她横傲的鼻孔,“平津都要没了,还平静呢!”
昨日的成绩出了,比我想得要好些。邹先生因母亲病重,昨夜赶回故乡,便由赵先生代邹先生讲授。赵先生也没上正课,只是要我们拿出荀先生的《四季语文》,领着大家在校园的冬景里作了复习。赵先生对此的解释是:“教务长不在,学期又没开始,大家权当是课余提升,记住一点语文于生活中的随意便好。”数学课便不见这样随意。李先生批评大家因假期问题有懈怠,也责备了我,说我如何都不当错绘y=x/3 + cosx这样简单的图,更不应误用定律。今日英文课,杜衡讲了外国史,说的是普鲁士攻入法国而巴黎公社建成的故事。
回家前,与程敏久、王汇臻、秦绪、沈百乐约好去琉璃厂。由沈百乐的男友与秦绪家的兄嫂作我们的监护。百乐计划对秦家称男友为堂兄,我们都说这计划蠢极了,可沈百乐沉浸在恋爱的欢喜里,不会听我们的意见。秦绪问我文曜能不能外出,我的心便迅速自商议节日的喜悦里褪落了,大概表情上也足够明显,其他人很快使话题转移,大家便在校园里畅想起去书市灯摊花糕店上挑选如何物件。北平仍是古老,于上海的空气里,已难在城区品味到这般未有商厦海轮、只有庙宇楼阁的庙会了。
文曜精神不错,与攀娘、织金、小草包着饺子。我也与他们一起包了些。文曜吃不惯白菜猪肉馅,但她寡不敌众,也只能委身于此。我偷着与她耳语,会在过年替她带一些馄饨,她听后予我一健康清冽的微笑。
饭后,唤兄与枚嫂来了,提了一些日本的糕点。太公仍在天津。唤兄关心了下我的学业,也有意提了几位公子的名字。我内心自是知晓,像我们这样一个残破的家,就是为了文曜,为了大家,将来的事也确要仔细考虑。然我仍旧只是一名学生,躲在少年与青年的边隙。枚嫂当是自我眉目间知晓了这心意,便替我圆场,说我还小,不必现在去思量这等大事。唤兄也恍然,连忙以笑谈掩塞。在对话前,唤兄枚嫂刻意回避了文曜,但当两人离去时,文曜仍叫我过去,严肃地询问了对话的情形。我诚实地讲述了情形,而文曜又是低首,只轻叹着,说她知道了。文曜总是这样,不让我见着她的真心,只把她的忧虑、她的哀怨,以瑰且坏的病态,叹在我的眼前。我很生气,很恼怒,想若捶打秦绪、敏久般捶打我的阿姊,但我不敢这么做,我畏惧她孱弱的身体,牵虑她憔悴的心灵。我怜她,怕她,只恐她又伤了自己。可话说回来,我这凶狠的捶打心意,难道不是出自她对自己不断地封闭与伤害么?
DG竟打了一个电话。却不出所料:欢喜,亲昵,渐冷,狂躁,争吵,不适,然后是痛苦的、缄默的泪水。今日的我见到这情景,不知受了怎样的刺激,许是今日一天,文曜本来的精神实在雅达又开心,却被我与那个杂种扰乱了吧,总之实在忍不了,夺过电话,痛骂了那混球一顿,叫他活着便滚回家里。然后重重压下这陈旧的、家业的、婚姻的、施舍的电话。我压下电话,对处在惊惶与崩溃边缘的文曜道歉,流着泪,倾泻着念述与情感。你的心事,你的忍让,你的藏匿,你的病痛。我是你的小妹,你的朋友,你世上最后一个至亲,比你的爱人更喜爱你,比你自己更怜惜你,你却为何要待我如他人,要于我面前闭塞藏饰你的心神。
我靠在文曜的双膝上,哭得很厉害。文曜淌着泪,却只是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还想与她争执,想让她说出这句绝不应当由她说出的话,可是我却也累得极坏,除了痛哭及呓声,讲不了第二句有道理的话。
大家无言地看着我们,我们亦在泪水未干之际,起身,清理,推着或依赖着彼此,无言地进入文曜的卧室。“我今夜与你一起睡。”我并未说出这句话,但我终竟是在离开这孤寂的房间前,留下了我、DG以及这个世界都应当对文曜说的那句话。
“你不需要道歉。你没有道歉的理由。”
文曜,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