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异常的手术室内,兰卡的声音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他……他在哭哎……”环顾四周,她花容失色,兰卡不明白那个有着酒红色波浪头发的主刀医生和另外一名护士为什么这么冷静,一种超越生死界限的淡漠无可救药地从两人身上倾泻出来,寒意打湿灵魂。
明明手术台上的那个孩子正在抽搐在流血,偏偏围绕在他身边的医生和护士仍高束洁白的双手似乎仍在观察在等待,像站在铁笼外的猎人静静地打量着笼里受伤的野兽。
她看见那个浑身是血的孩子眼角挤出了几颗浑浊的泪珠,几缕腥红的血丝正在饱满的泪珠里扭曲、跳舞。
他很痛苦,她想,他在等待结束。
究竟还在等待什么呢?那人不是已经从急救舱搬上手术台了吗?明明他就快死了,不是该做点什么挽回一些什么的吗?别在这时候摆出一副研究标本的样子啊,难道手术台上躺着的不是命悬一线的患者而是一只等待解剖的人形变异八爪鱼吗?
医生和另外一名护士都把目光投向她,却依然是死一样的缄默,仿佛她成了一枚突兀的钉子,此时出现在这里显得是那么不合时宜。
兰卡感觉那目光如铁,令她心脏收紧无法呼吸。
“他在哭哎……”尽管心悸如此,她依然强忍着那股突兀的不安,提醒着周围依然垂手旁观不动声色的同事,意思是你看他就快死了,都哭起来了,本着医者普渡慈航的慈悲心肠我们就稍微意思意思抢救一下给他点临终安慰如何啊?
这时,她看见对面护士的裙裾下摆晃动了一下,像洁白的蝴蝶在风中飘飞。
下一秒她感觉脖颈一麻,似被一股强大的电流贯穿全身,自己的身子便沿着冰凉的手术台软软地滑了下去。
呈仰角倾斜的视线中,医生和护士宛若两具静静漂浮在黑暗中的神祇,肩负冷漠的神圣使命俯视人间。兰卡忍不住为那个生死不知的少年小小默哀了一下,然后彻底昏了过去。
“她是怎么混进来的?什么时候连甲级行动的加密工作都做得这么敷衍了?”望着一旁倒在地上的兰卡,医生皱起了好看的眉头,语气上虽然在指责,语调上却沉稳得没有半点波澜。
“你要知道,世上少有事能够一帆风顺到头,如果有,你应该怀疑自己在梦中。”护士的双手缓缓滑过医疗小车上那一排密密麻麻的血袋,并从最右边抽出了其中一包。“更何况,我们不能奢望一个酒鬼能做为我们做什么,那可是个连睡觉都会喷酒嗝的家伙。”
医生嘴角微抿,脑海开始浮现起护士嘴中那人喝醉后脸上惯见的颇具调侃意味的笑容。他想不明白院里为什么会让一个半片脑袋的神经都泡在酒精里的家伙负责策划这次行动,虽然对方是星级,但难道不该从干部群里精心挑选几名更靠谱的精英配合行动吗?随便换一个哪怕等级低些的干事恐怕也不会犯这种程度的错误吧?倘若这次行动因为无关人员的混入而泄密,其所引发的冲突极有可能蔓延至整个尘域。
“不管了,开始干活,必须赶在对面来人前把一切处理干净。”医生抬腕看表,“老头儿给的炼血找出来了么?按原计划,在他身体的耐受程度达到沸点时完成注射可以获得最佳的融合效果,但看他的样子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得赶在他身体崩溃之前完成注射。”
“是否考虑将血炼稀释后再进行注射?”护士询问,“他现在失血过多,机体也多处破损,将纯度如此高的血炼注入他那破碎的血管里,就像是一管滚烫而粘稠的火油被倒进一堆冰水,血炼的排异反应也许会上升到一种前所未的剧烈程度,从而加速机体的崩溃。”
“不,也许别人需要,但我知道,他不需要。”医生的目光掠过那句残破的躯体,平静如冷湖的眼波骤然划过几丝莫名的自信与安然。
护士口罩上那双平静而美丽的眼睛流露出询问的神色,侧身将那包事先挑选出的血炼递了过去,又忍不住补充道:“这是我们目前在该等级范围内所掌握的最后一剂同源血炼了,如此孤注一掷却不采取任何保险措施是否太冒险了?”
“没有什么博弈不需要冒险,况且他本身就是最好的保险。”
面对质疑医生没有太过理会,接过那包暗黑色呈半血凝状的血炼先在一边,便开始拿起一把泛着金属白光的手术刀,熟练地清理起肢体的碎骨和破碎的皮肉组织。
毕竟在这次行动里,他拥有绝对的行动权与指挥权。一个好的执行者从来不会试图停下来为自己的行动作灵魂解读,他也没有必要向一个临时派遣给自己的助理解释太多。
冰凉的手术刀宛若被神之手操控,行云流水般滑过沐尘被血痂包裹的躯体,精准而优雅地避开了皮下几处关键性韧带与神经,雪白的刀尖反而像是在血腥狰狞的伤口处跳舞。
护士的目光牢牢锁住那双如穿花蝶舞般不断在那具残损的躯体上闪现的手,很快便跟上了医生的节奏,不时配合着他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手速递上几柄手术器械。
一块块糜烂坏死的皮肉被切除,充斥着淤血的血包被割开,破碎的骨片被一颗一颗厘清取出,较大的断骨被重新复位回骨折断端,鲜红的血液不断温暖着洁白的手术套,如蚁排衙的纳米缝合虫开始兢兢业业地对着恐怖的伤口进行精密的缝合。
这种医用机械缝合虫的研发灵感来自尘域土生土长的啮齿蚁,一些远离主城的土著居民往往会在缺少医疗设备的情况下,利用它们那一对黝黑尖锐、粗壮有力的利齿完成一些较大伤口的缝合。纳米缝合虫很好地模拟了它们的咬合力,经其缝合的伤口精密而到位,伤口缝补后看不出半点疤痕,具有良好的临床推广效果,在这里被用来修补那些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的恐怖伤口再好不过。
硕大而明亮的手术灯光柱持续闪耀,医生光洁的额头上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几缕酒红色的碎发被打湿,一旁的护士赶忙帮他擦去。
良久,医生抬头,放下手上的手术器刃,如猎豹般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
最基础的外科清理工作完成了,一眼扫过手术盘上那堆浸满鲜血的杂物,他隔着口罩长舒了一口气。在当下的医疗科技体系中,即便高度精密的外科处理仪器已得到广泛运用,但一些相对复杂的伤势依然有赖于人工处理,不然他也不会亲自动手干起这费力不讨好的营生。
而尽管他也曾在组织培训期间接受过所谓的人体医疗术法训练,但像现在这样一力搡持如此复杂的外科手术却还是头一次,高度紧张下精神难免先于身体稍显力竭。
“你什么时候改行当医生了?”护士的眼神似笑非笑,“真可爱啊,难以想象连嗜血的屠夫也有一天会穿上白大褂扮演天使的角色。”
“嗯。”医生依然是一副一棍子打不出半个响屁的样子,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只有他才知道那些听起来很棒的人体医疗术法,不过是另一种屠戮之术。
天使与魔鬼并行,玫瑰以血液浇灌,看上去最美好的也可能是最坏的,他向来对此坚信不疑。
只是心中的山水不一定非得扒出来给人参观啦,他也从来不是那种有闲情去到处臭屁的人,别人怎么想随便他们去想好了,他又不活在别人的口水里,整天盯着别人跳舞的舌头是一件多么恶心又乏味的事情啊,好影响他吃饭心情的。
有那种闲情,不如去演武堂找那帮半句废话都没得机会说的机械大师们多来几次极限体能对练,练残了也没关系,反正学院月供的人体修复液以自己的身份要多少有多少,哪怕被那帮天杀的老机皮子虐成条死狗,几支修复液一并灌下去再痛痛快快睡上一觉,醒来可不又是一条好汉?
当发觉护士的目光仿佛不经意般停留在沐尘手腕处时,他的眉眼却又再度凝重了起来,神色有些尴尬。
“对面科技部的装备,我动不了。”他的语气第一次显露出一丝无奈,“SP系列的装备一般都会被那帮疯子用黑科技改装一些反弹设施,强行用器械取下的话,那些脑洞清奇的金属回路可能会瞬间把一枚黑金装备质变成一颗烈性炸弹,把潜在威胁者都交代在这里。”
护士微笑:“那就让它先留在伤口里吧,在即将觉醒的梦魇面前,草蛇的缠绕可算不上束缚,那些耀武扬威的小丑们最后反而临阵倒戈弃暗投明了也说不定。”
“谁知道呢?”医生在将那袋用溶血剂化开的黑红色血液抽进了冰冷的针管后,又找准了一处完好的动脉开始进行注射。
闪亮的针头成功突破柔软的皮肤后,一管游弋着未知基因序列的炼血就这样硬生生注入了那具如同玻璃一样破碎后又被重组的躯体里。
“谁知道这次会是神话还是笑话?对未来的预判从来就没有黑白分明过。”医生望着那一条条被黑红色血液刺激得鼓起又平复的血管,开始在一种漫无目的的思绪中静静地垂手等待。
手术台边的兰卡依然以一种怪异的姿态保持着昏睡,她纤细的手臂软软地垂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两段枯萎的花枝。
明亮嫩黄的手术灯光里,一旁的护士欣赏着医生好看的脸部轮廓,轻抚发丝,眼角含笑,恬静美好得宛若一尊被阳光雕刻的天使。
一种诡异的气息开始在手术室突然静谧的氛围中如蛛网般蔓延。
手术台上那副被修复的身躯隐隐成为这片时空的焦点,期待不曾随着静谧熄灭反而在守望中如同烈焰熊燃。
在一种异常空旷的沉默中,晨光闪现,暮光微渺,有人在晨光里歌唱,有人在暮色下哀鸣,而沉沦于黑夜中的失魂者则选择在弥漫四野的煎熬中反复做着一个关于灰烬与重生的梦,遥遥无期。
“你来啦?”男人的声音渺若微风,像跨越了另一个世界传来。
“你是谁?”沐尘开口,却没有张开半片嘴唇,不安分的舌头在空荡的口腔里四下乱窜,却传不出半点声音。沐尘感觉自己脑袋以下的部分都成了吊在脖子上的一个大麻袋,一颗又笨又重的大铅块,拖动着他的意识不断往深海下沉,再下沉。
他恍惚间看见一个朦胧的人影在前方向他举杯致敬,然后声音传来,穿透深海,在他那破碎的耳膜边飘荡游走。
“前一世的酒已经冷了,你无法觉醒的是这一世的梦。”
男人的声音沾满水汽,他们之间隔着一片海洋。
“这一世我会继续陪着你,像过去他们陪着我一样。花瓣也许凋零,但旧梦不会死去,你是个注定被旧梦包裹住的人。”
令人心慌的下坠感一直存在,身体被抛向了一片深渊,如同利刃疯狂肆虐着他的身体的寒风不断告诉他这里有多么空荡,却偏偏没有尽头。
下坠感在加剧。
“你是谁?”他听到有人用他的声音发问,那声音嘶哑而有些颤抖,似乎声带被烈火煅烧后又布满冰霜。
没有回答。他想呼吸,于是他张开口,可肺部却传来刺痛,喉咙也灼热如火烧。
一千根针刺痛了自己不断奔突游走的意识,一千根针牢牢固定住了自己脆弱的神经,另外一千根针不无血腥地锁死了自己近乎麻木的四肢。
“你迷失了太久,一次又一次……但不要紧,你只是多了许多虚假的记忆,又暂时忘记了一些事情,你只是还在梦里。”
“那些紊乱的一切很烦人吧?没关系,我来了,我会帮你解决。”
“遗忘的再度被记起,丢失的再度被找回,你将在这一世的风里打捞回上一世的梦。你会醒来,这次不用等太久。”
梦幻般的声音不断传来,他能感受到有光正在自己的眼皮上跳舞,他却没来由感到些许恐怖。
他意识到此情此景和灿烂的阳光甩在濒死之人的脸上何其相似,所有人都手握光束欢喜高歌,偏偏那种温暖与自己毫不相干,他在别人的绚烂中过着自己的寒冬。
这种感觉真的荒唐又熟悉,像在一个梦里被抛向了另一个梦,无尽的空虚层层包裹,无穷的岁月被黑暗吞噬,柔软的意识却始终没有着落。
他还想大声问一问男人是谁,一种被压抑许久的疼痛却骤然爆发,炙热的岩浆突破了火山口处皑皑的白雪,将他淹没。
溺毙之人没有言语,无法呼吸,极致的痛楚开始像小蛇一样突破他残存的意志四下游走,惊慌汹涌如暗流。
他想抓住些什么,双手却浑无着落,他大声呼喊声嘶力竭,却没有回音,他想向那个说话的男人质询,四下却空荡荡只有自己。
记忆的碎片开始在脑海里不断闪现,无数错乱的风不断拼接成一段又一段陌生又熟悉的曾经。
他看见,漫天的冰雪,六角的雪花,折断在寒冬里的呐喊,被一刀斩下的头颅,风雪也无法掩盖的笑脸。
他看见,残破的王旗,踩在脚下的王冠,被鲜血染红的紫荆花,在寒月下默然而立的那人,还有穿胸而过的那一剑。
他看见,一样冰冷的手术台,被血液一次又一次温暖的白手套,还有闪着寒光的刀具,刀尖一样锐利的眼神,和那个啼哭不止的婴儿。
他看见,一世又一世的轮回,无法言明的狰狞诅咒,沉睡在血液里的残梦,和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庇佑,那无尽苍茫里来了又去的人。
剧痛一次一次传来,在这股疼痛的冲击下那被冰冻住的感知正在渐渐回温。
他似乎听见破碎的血管里激荡的血液溢出身体时伤口处细微的崩裂声,似乎能看见自己折断的骨头正在不断蠕动的血肉挤压下像钢铁一样完成复位,又伴随着一种极致的麻痒在令人牙酸的骨片摩擦声中开始再度生长。
他看见,嵌入脾脏的石片沿着尚未愈合的伤口被重新挤出身体,而身体残余的淤血也在破碎的表皮下缓缓渗出。他能够察觉到自己的血液里似乎潜藏着一股汹涌的蛮力,正在不断以一种极为霸道的姿态帮助他修复着破损的一切,那股既强势又野蛮的力量在自己的记忆中从未拥有过,却又偏偏如此熟悉。
他睁开眼,恍惚中看见那一圈围在自己身边手忙脚乱的护士和医生,还有紧握自己插满管子的手暗自垂泪的母亲,和依然穿着干部服满脸焦虑对着手下人发火的父亲。他忍不住轻声呼唤,却只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然后又老老实实地在铺天盖地的痛楚中昏了过去。
哭喊声大了起来,这次又是谁在哭喊?那种近在咫尺的伤心能够触摸,他却无法做出回应。
就像这些年面对他们的期待,他抱着梦中的孤影,一次一次地逃避,却一次也没有坚定地给过他们回应。
废物。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怒吼。
你是个废物。他感觉梦中的自己正在被一种绝望放逐。
恍惚之间,他又看见那个说话的黑影,迈着朦胧而错乱的步伐一步步向他走来。身体缓缓向着海面上升,隔着一层薄薄的海水,他看见了那个男人的脸。
扭曲的脸,悲伤的脸,微笑的脸也流泪的脸,开满阳光也覆盖冰霜的脸——除了些许莫名的苍茫一张和他相差无几的脸。
突然,海水那边开始传来歌声。和自己有着一般面容的男人漂浮在海面,长发垂下,歌声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苍茫与感伤。
那些憔悴的声音穿过了沐尘被柔软的海水包裹的耳膜,似乎一个流浪了多年的故事正在被重新传唱,以一种让人流泪的方式。
于是沐尘开始流泪,情不自禁。歌声化作落单的游鱼在海水中不断游走,他的泪水在歌声中与海水融为一体。
“过路的人啊,
你看看我。
我在做梦,
请别揭穿我。
请看在我还在做梦的年纪上,
不要叫醒我。
因为就像飘零的樱花终会落地,
寻梦之人终会醒来。
我的脸颊上会挂满梦里流下的泪水,
摇曳在风中的火焰也将落满我的双肩。
然后我转身朝着梦中的国度怒吼,
背负着整个世界的绝望离开。
漫天的樱花会为我举行一场最深情的葬礼,
身后是注定成为坟墓的圣墟。”
一个梦坠落了,另一个梦又再度升起,明日的曙光不断在废墟之上重现,那些恍若坟墓的圣墟埋葬了一切不为人知的往昔。
沐尘感觉自己开始脱离海水,浮出海面的身体暴露在温润的海风中,被歌唱之人抱在怀里。一种久违的安全感涌上心头,他像受伤的小猫一样蜷缩在那人怀中,开始陷入更深沉也更安稳的睡眠。
冥冥中,他似乎意识到,自己以后再也不会是一个人,无论如何,那人会一直陪着自己,无论自己做出何种决定,无论自己以后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