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前,太傅跣足跪于御前,声泪俱下。
“先帝圣明,怜臣微薄才资不忍埋没于偏壤之地,不计较臣之血脉,不嫌臣侍二主之过,命以京官,委以重任。微臣感念圣德,不惑之年举家入魏,决断旧国再无瓜葛。臣入魏三十载,兢兢业业,以大魏荣辱为己之荣辱,耿耿忠心,日月可鉴。”
“太傅快先请起,”魏帝亲自扶起李老太傅,“太傅对大魏的忠心、对朕的教诲之恩,朕感怀于心,有什么话起来再说。”
“陛下,”太傅兀自退后再三叩首,“臣之一生,授人诗书礼义,自问鞠躬尽瘁。却万万不曾想……”太傅哽咽道,“不曾想膝下二郎,心有怨恨……”
“祭酒为人正直,桃李芬芳,太傅可是因家事与祭酒生了嫌隙?”
太傅摇摇头,“微臣寿诞之日,卫将军突袭,臣心存疑虑,留心查探。时至今夜,才从忠儿口中盘问出实情——二郎他顾念旧国,投靠后凉……”
“什么!”魏帝震惊。
“臣自知通敌叛国罪无可恕,但求陛下看在臣服侍皇家三十载的份上,留李家一条血脉。”太傅凄然伏于殿前。
“陛下,”大监低声道,“仇统领、高照、祭酒、谢小星、周凌在殿外求见。”
“宣。”
“放开我,高照你混蛋,再不放开我咬人啦!”李骥片刻不肯停歇地挣扎,忽见大殿上羸弱的老人,神色一凛,“阿翁?阿翁你怎么在这里。”
大监见李骥如此放肆,忍不住呵斥,“大胆李骥,大殿之上不可喧哗。”
李骥被这一喝,瞬间敛了气焰。众人上殿,次第行过君臣之礼。连带着李邺李骥父子,也被摁着跪下。
“启禀陛下,今夜微臣同刑部一道前往国子监追查粮草案,现已查明,查明祭酒李邺为后凉潜伏我朝中螣蛇组织的首领。有书信、刺青为证。李邺利用职权为后凉传递我朝机密,借白玉京之手向后凉输送战备粮草。李邺为灭臣之口,不惜引燃炸药,将国子监夷为平地。臣不得已调动京畿军,请陛下恕罪。”高照奏禀。
“微臣可以作证,”仇统领道,“今夜宵禁,西城守卫私放白玉京商队出城,且无登记在册。臣已派兵追回商队,并将西城守卫尽数拿下。”
“陛下,这是从雅阁密室内搜出的部分书信。雅阁在爆炸中化作废墟,属下已派人加紧清理,想必密室内还留有其他证据。”
大监从谢小星手中接过信件,呈于魏帝。
魏帝深吸了口气,许是多年养成的君王气度,才未再老太傅面前发作,闭目问道,“李邺可有话说。”
“事已至此,无话可说,我认。”
“逆子!逆子!”老太傅捶胸顿足。
“我是逆子,难道父亲忘了自己身体里流着的是哪位先祖的血?”
“爹,你怎么可以这么说爷阿翁。”李骥扭头嗔怪。
“你住口!”
“陛下,是臣教子无方,养虎为患。臣自知罪孽深重,但求陛下可怜李家子嗣,放他们一条生路,”老太傅佝偻着脊背,刹那间垂垂苍老,“臣无颜苟活于世,自请先行一步,到先帝面前谢罪。”
“太傅?”高照听出太傅话中辞别之意,只是跪在太傅身后,看不见太傅的动作,待反应过来,冲上前,太傅已然服下整一瓶鹤顶红。
“太傅——”高照抱住倒下的老人,顾不得君臣之仪,欲为老人催吐,却被老人握住了手。那双苍老却坚韧的眼睛盯着高照,然后缓缓移向高照的身后。
“我知道,您放心。”高照握紧太傅的手,用微不可察的唇语安慰道。
“阿翁,”李骥挣脱束缚,连滚带爬从高照身后扑上前,“快把药吐出来,陛下赐我丹书铁契,可免死罪。阿翁你回来!”
李邺跌坐在地,犹然自语,“父亲,您这是何苦。”
魏帝在突如其来的嘶喊中睁开双眼,高照怀里,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弥留之际强忍住抽搐,为自己留下最后的体面,也给魏帝留下无限的央浼。
大监担心惊扰圣躬,挡在太傅身前,却被魏帝一把推开,“传太医,快传太医!”
明王、蔡公、齐相等人珊珊赶到,正碰上侍卫将太傅遗体抬出殿,皆大为震惊。
一夜事变,天际泛起鱼白,魏帝心力交瘁。李邺之过,交由刑部尚书审理,明王督审。高照官复原职,继续兼任九城巡抚使,清剿螣蛇党羽。京城治安暂由京畿军协理。着令齐相,物色选拔人才,填补朝中空缺。至于李骥,即日起查封白玉京,归还丹书铁契、圈禁府中待审。
高照三人策马回府时,天已大亮,路上行人纷纷,三五成群议论起昨夜那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高照甫一踏入西院,就看见石凳上蜷缩的一团。身上披着一方薄毯,嘴角还挂着口水。本想把他抱回屋,奈何张冉一个箭步冲上前,一巴掌把人给拍醒了。
“长安,你怎么趴石桌上睡,外面多冷。”
“冉大哥,”祝筠摇摇晃晃爬起来,“将军、石雕脸你们也回来了。”
祝筠刚醒,脑中尚是混沌状态,一不留神就说出了心里话。
“你叫我什么?”周凌此时是一副结了冰霜的石雕脸。
“唔。”
“哈哈,长安真有你的,这你都敢叫出口。”张冉竖起大拇指。
“我不是故意的。”
“诶长安,你昨天出府怎么招呼也不打。我拿回螃蟹给你吃,透过窗就看见屋里空空的,门上还别了这个香囊,”张冉提着香囊袋甩了几圈,最后香囊缠在食指上,“我以为是你留的信,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相思小红豆。”
“肚子里没装两滴墨水就别瞎说,那是茱萸。”高照没好气的把香囊拽下来,塞给祝筠。
“啊,真的有香囊。”祝筠夜里一回府就跑去看香囊,结果门锁上空荡荡的,还以为将军哄骗他,为此失落了好一会儿。
“行了,老周忙了一夜,休息吧。张冉,去给我打桶热水。”
祝筠收起香囊,自告奋勇道,“就知道将军要沐浴,所以灶里一直添着柴火,我去帮将军打水。”
“你回来,”高照抓着衣领把人提溜住,“随我进屋,帮我个忙。”
“好嘞。”
高照脱下外衣,扔到盆里。衣服泡了水,浸透衣物的血渍从玄色的衣袍晕开,腥红染了一盆水。
祝筠从箱柜里抱出衣服,手脚瞬间冰凉,“将军,您受伤了。”
“皮外伤,拿帕子帮我擦擦。”高照光着膀子跨坐在椅子上。
祝筠艰难地迈开步伐,取来打湿的巾帕,回头见高照被热浪灼伤的半副琵琶骨,血红一片,周边渗着淡黄的浆水,仿佛隔着两步远就能嗅到刺鼻血腥。
“将军,我……”祝筠头晕目眩。
高照听闻祝筠声音绵弱,不禁扭身回看,祝筠一张脸惨白,直戳戳倒在自己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