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女子瞥了王莽一眼，并不搭话，只对淳于长道：“小女子姊妹二人朝不保夕，但得一处安身便了，做甚么不肯！”

淳于长道：“若如此，最好。俺与阳阿公主有些交情，阳阿公主最喜歌舞，府中常养歌姬舞姬数百，以二位姑娘舞姿歌喉，必招公主喜欢。”

当时说定了，淳于长当即雇了顶暖轿请赵氏姊妹坐了，自己步行引轿夫抬赵氏姊妹至阳阿公主府，王莽只得悻悻跟随。

到得公主府中，阳阿公主端坐上位，淳于长拱手行礼，赵氏姊妹跪于厅中不敢言语。王莽依“稽首四拜礼”先拜手稽首，再四拜一叩头，然后山呼：“草民王莽叩见公主，公主千岁千千岁！”

阳阿公主见状，噗哧一笑：“都起来罢！难为你年少却省得这套稽首四拜礼。好！很好！比淳于长懂得礼数。”

“公主责备的是！俺只爱刺枪使棒，不喜读书。”淳于长斜眼睨视王莽，“不似我这表弟，熟读四书五经。”

“罢了！淳于长从何处觅得如此绝色女子？你姐妹二人不必拘礼，若识些歌舞，不妨舞一番来一观。”阳阿公主端着茶盏，轻抿了一口。

年长女子再拜：“民女姊妹是何等样人，敢在公主府献丑。”

公主道：“本宫最喜观百戏，但舞何妨？”

赵氏姊妹只好叩头谢恩，年长女子扬袖而舞，年幼女子以玉箫伴奏。

赵氏舞姿妙曼，可王莽心急如焚，无心观看，只巴望着早些舞毕。他偷偷抬眼望向公主，见公主合着节拍轻点右足，正看得起劲，心中百般焦躁，却不敢做声。

淳于长见赵氏将水袖甩将开来，衣袖舞动，似有无数花瓣飘飘荡荡凌空而下，飘摇曳曳，一瓣瓣，牵着一缕缕沉香，不禁鼻头暗动，不着痕迹地嗅了嗅。

一曲舞毕，公主连连喝彩，喜道：“长姐舞姿轻盈，如燕飞凤舞，赐名飞燕；小妹玉箫声中，怀天心、抱地气、执冲含和，赐名合德。今日起便留在府中与众歌姬舞姬习歌练舞罢。”

赵氏姊妹连连拜谢，淳于长又与阳阿公主闲话一回，这才引着王莽回府拜见母亲王君侠。

王莽纳头便拜：“侄儿求姑母救救家父。家父心绞痛病发，郎中说惟有宫中御医能救。望乞姑母怜悯家父，进宫求皇后娘娘央御医来救。”

王君侠望向厅中刻漏，面有难色：“尔父是我胞弟，本该即刻进宫求见娘娘，只是此时天色已晚，宫规森严，申时一过，若无军国急事，无诏不得进宫。姑母又是外戚，即便是白天，未奉诏亦不敢进宫。”

王莽膝行而前：“家父如今命悬一线，侄儿斗胆乞求姑母援手搭救！”

“搭救！如何搭救？唉！”王君侠叹了口气，“你伯父阳平侯现为卫尉，每日都可进宫见驾，何不去求他？”

“不瞒姑母，侄儿首先便登门拜求伯父。却被管家当成坑蒙拐骗、攀亲道故之辈赶将出来，入不得阳平侯府去。”王莽哭诉。

王君侠道：“若是恁地倒不妨事，管家认得长儿。事不宜迟，着长儿即刻引你至阳平侯府，求你伯父进宫请御医罢。”

淳于长引着王莽入得阳平侯王凤府，王莽跪地叩头：“家父病危，侄儿斗胆乞求伯父进宫请御医来救，伯父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

王凤道：“莽儿起来回话。汝父是我亲弟，弟弟病重，我这做哥哥的亦坐立难安，央请御医一事伯父我责无旁贷。只不过此时天色已晚，若无军国急事，无诏不得进宫。明日一早，早朝毕，伯父便设法求得御医来救。侄儿跑了一日，也乏了，且吃些茶饭再作理会。”

下人将出鲜鱼、嫩鸡、菜蔬、果子、麦饭等物盛予二人，淳于长大快朵颐，王莽却哪里吃得下，胡乱扒了两口，恐父母等得着急，便告辞回家报讯。

后宫中，阳平侯王凤对皇后娘娘王政君道：“老二急痛攻心，全京城恐只有御医救得了他性命，昨夜侄儿王莽哭哭啼啼央求于我，到底是自家兄弟，娘娘能否派御医横竖救了老二性命？”

“二哥素来安贫乐道，只以贩卖糕饼为生，此生从未开口求过你我。今日命在旦夕，救二哥原本责无旁贷。只不过......”皇后欲言又止，环顾左右，对一众宦官宫女道：“你们都且下去，本宫与兄长闲话家事。”

王政君蹙眉：“兄长有所不知，皇上被傅昭仪那个贱人迷惑。近来傅昭仪公然撺掇陛下废太子，欲改立其子刘康。本宫虽贵为皇后，此时亦只能避其锋芒。倘若派御医往救二哥，乃违背朝廷礼法，傅昭仪正愁寻不着机会扳倒本宫，此举无异于倒持干戈、授人以柄。”

晨曦投进王莽家院子，王莽坐于门口，显然已在此枯坐一夜。

王莽远远听见马蹄声响，忙站起身来，原来是王凤一行亲自登门，王凤身后跟着郎中打扮一中年人，王莽之母渠氏忙出门迎迓。

“弟妹休怪！皇后娘娘与我皆不可违反朝廷礼法，未请得宫中御医”王凤与郎中行走如风，“不过我为二弟寻来了全京城最好的大夫，定能药到病除。”

郎中行至病榻前，伸手搭脉，摇头道：“不中用了！”

“父亲-----”王莽扶榻痛哭。

王永站立不稳，晕将过去。郎中忙将王永扶起，伸手搭其脉，捋须道：“大公子目黄，掌中热痛，心手少阴之脉有异，恐有积气在中，思虑而心虚，故邪从之。”

呜呼哀哉！王曼殁了，王永又昏迷不醒，渠氏泪如雨下。

王凤安慰渠氏：“二弟身后事我自会操办，永儿去岁已订过亲，待料理完二弟身后事，不如索性将新妇子娶过门来，为永儿冲冲喜罢！”

渠氏哭哭啼啼：“老爷新丧，孝子须守丧三年方可婚配，此乃古礼，不可不守。”

王凤也一筹莫展，此时王莽擦了擦泪水哽咽道：“禀伯父、母亲，也并非无折中之法。”

王凤与渠氏疑惑地望着年方十一岁的王莽，异口同声道：“有何折中之法？”

“可先办长兄婚事，明日再发丧出殡。”王莽稚声稚气陈述，“据《周礼》载，庶人三日而殡。父亲新丧，此举虽不孝，然而长兄病危，只除恁的，方不违礼制。若确能为长兄冲喜，亦不失为权宜之计。”

王凤连连点头，随即命人一面备红烛灯笼、彩挂红披，为王永迎娶新妇；一面备棺椁盛殓，追斋理七，为王曼出丧安葬。

王曼死后，王莽为父守丧，披麻戴孝、居处变、酒肉绝，三年不改。一日，王莽于院中读书，渠氏心疼儿子，下厨做了些肉脯与王莽吃。

王莽正色道：“孔子曾责备宰予，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孩儿自幼熟读四书五经，必身体力行，断不可行此不孝之举！”

邻居张媒婆恰好路过听到，但凡教张媒婆知晓的事，不消半日，整条街的街坊邻居就传遍了，于是四邻街坊皆对王莽交口称赞。

一日清晨，宫中太监忽至王莽家中宣皇后懿旨，令渠氏携王莽入宫觐见。

一辆玄色马车载着母子二人，拐弯抹角，行至宫门外。驾车的太监柔声细语：“皇宫到了，请二位下车，移尊步随咱家入宫罢。”

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在阳光映衬下灿灿生辉，晃得王莽睁不开眼，母子二人由宫中太监引着，不知穿过了几条廊庑，绕过多少房间，这才到得皇后娘娘宫中。

王莽行了一套三跪九叩大礼，山呼千岁。

“罢了，罢了，起来吧。一家人不用过于讲究。莽儿果如大哥所言，知书达礼，好，甚好。”皇后王政君眼神中满是慈祥。

皇后宫中各色人物皆屏气垂首，悄无声息，渠氏哆嗦不敢吱声。

王政君开口道：“莽儿都读过些甚么书？”

“启禀皇后娘娘。”王莽仍旧垂首，低声应答，“草民粗略读过四书五经，不过草民愚钝，未能深解其意。”

“好，公卿生于白屋，将相出于寒门。”王政君微笑点头，“莽儿出息，不似你那班堂兄表弟，只爱刺枪使棒、品竹调丝，飘蓬浮荡带坏太子。莽儿进太子府做太子伴读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好教太子也收收心性。”

王莽入太子书房后，见各类典籍汗牛充栋，太子之师乃当世鸿儒张禹、郑宽中，遂欣喜不已。王莽在太子府中谦恭有礼、循规蹈矩、勤奋好学，众人皆赞。

一日，太子刘骜懒洋洋踱至书房，见王莽将太子书房中原本散乱摆放的各类典籍分为九类依竹简大小整齐摆放，笔墨纸砚等文房四宝亦被王莽或三三排列、或六六排列、或九九排列，整齐划一，一丝不苟。

刘骜哧笑一声：“表弟这是做甚？”

王莽一本正经拱手答道：“启禀太子殿下，朝廷有三公、九卿，《尚书·禹贡》分天下为九州，《易经》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可见三、六、九乃吉数，故而臣弟如此摆放，一来图个吉利，二来便于查阅。”

刘骜不屑地哂道：“书呆子，真个不知母后与老师喜欢你甚么！”

王莽正欲答话，皇宫中传旨太监已至书房外，二人慌忙跪地。太监尖声道：“传陛下口谕，命太子火速至未央宫正殿宣室，辰时二刻之前必至，有军国要事相商，不得有误。”传毕便回宫复命去了。

太子一看刻漏，已是卯末，急命王莽驾车出龙楼门，往未央宫急驰而去。行至驰道，王莽一惊，慌忙勒住马头，险些翻倒。

刘骜怒道：“你这书呆子又要做甚？陛下急召，若违了时辰，父皇怪罪下来，莫说是你，连本太子都吃罪不起！”

王莽忙执鞭拱手：“启禀太子殿下，此乃天子驰道，非天子不可横越，否则便是死罪！”

刘骜道：“本王奉陛下急诏，有军国要事入宫。表弟也太过迂腐了罢？此时已是辰时一刻， 倘若误了时辰，惹出事来，又该当何罪？”

王莽下车叩头：“并非臣弟迂腐，横越天子驰道乃欺君犯上、大不敬之罪，其罪当诛。耽误时辰，以太子之尊，轻则斥责几句，重则横竖不过禁足面壁思过几日，孰轻孰重，望殿下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