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灰蒙蒙的。
伴随着这样阴郁的景色，顾府的后墙翻进一人，步履艰难地推开那扇门。
“吱呀——”
安阳王背对着门口，听见顾迎时略微沙哑的声音响起：
“父亲，办妥了。”
顾迎时半跪在地，脸色有些苍白，额头覆了一层薄汗。他忍着身上的痛向父亲禀报着探来的消息。这样的场景在他记忆中已经出现过很多很多次，父亲却始终没有转头来看过自己一眼。虽已是习惯了，可他偶尔也会想起，哥哥还在的时候，父亲对自己露出的笑容和温暖的手。这样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好了，回去休息吧。”
“是，父亲……”
夜色笼罩着大地，细碎月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投射到顾迎时身上。他神色淡淡，任由伤口丝丝渗血也毫不在意地看向夜空，似乎这样才能让自己不至于沉入更加悲痛的过往。从什么时候起，身边再没有人能够陪伴，每日缠绕着的只有算计、危险和仇恨呢？
诺大的院子一片死寂，静得除自己的呼吸外再没半分生机活力。
顾迎时起身离开，走入黑暗。
2
没过多久，萧府多了位婢女的事儿就传到了叶追晴耳朵里。奇怪，萧府都多久没添过新人了？她准备见识见识那是个怎样的女子。
“叶姑娘您来了，今日公子与丞相都入宫去了。”
“永叔好！”叶追晴笑嘻嘻地拉着永叔问，“听说多了位新人？快让我瞧瞧呗。”
“好，请随我来吧。”永叔带着叶追晴往柴房走去，“那姑娘叫云水，前两天晕在府门，被公子收留了。”
“到了，小的还有事，就先退下了。”
“永叔再见！”
叶追晴目送永叔离开后，转头往柴房看去。一女子正生着火，面容苍白，四肢削瘦，未被衣物遮盖处也可见纱布缠绕。虽穿着粗布，干着粗活，依旧掩盖不住眉间的英气。
听到脚步声，云水转头朝来人看去。那是个长相普通，却能让人一眼就记住如阳光般明媚的女子。
“你就是云水吗？好漂亮的小姐姐呀！我叫叶追晴，是逢月哥哥的好朋友！”
逢月哥哥？看来应是叶将军之女了。这澜城谁人不知叶家有一女与萧丞相之子关系匪浅呢？
“见过叶小姐。”云水施了一礼，态度不卑不亢，惹得叶追晴更是想与她交谈一番。
“听说你之前晕倒了，怎么回事呀？受伤了吗，是不是很严重？你从哪来的，多大了，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叶追晴兴致勃勃地问出一连串问题，在柴房里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一会儿又凑近云水仔细瞧起来。
“嗯”，许是很久没见过如此热情之人，云水轻笑一声，“叶小姐一下问这么多，奴婢倒是不知该从何答起了。”
“嘿嘿，一下子心急了。”
“奴婢今年十七，本是邻国人，可惜家道中落流浪至此，两天前承蒙萧公子恩德被救了下来，留在此报恩。伤……已经不疼了。”
“抱歉……这些伤可是途中留下？我有一瓶上好的伤药，明天便带来给你，保证不会留疤！”叶追晴看着眼前的女子，和自己同样的年纪，就已经没了家，离了国，不禁心疼起来。“我也十七，就称你云水好不好？你也不要奴婢奴婢的了，从现在起咱们就是朋友了！”
“朋友……为何？”
“因为我喜欢你呀！”
直白的话语，真诚的笑容，让云水恍惚一瞬，心里升起一股暖流。毫无血色的唇扬起，竟也是笑弯了眼。
“哇，云水笑起来真好看！”
“对了，你受了这么多伤，怎么还干这些粗活呢，要好好养着身子才行。我这就去和永叔说让你好好养伤。”
云水急忙抓着欲往外走的叶追晴：“不，是我自己要求的。”见叶追晴疑惑的神色，她继续说到：“多亏萧府收留，我才有了安身之处，况且在公子的要求下我已经休息了两天，不该再继续吃白食。”她拉着叶追晴坐好，“这些伤已无大碍，我想多做些事报恩。据我观察，府上下人不多，有很多事都是丞相和公子亲力亲为，我既然来到这里，自然应该做好本分，多分担些。”
“可是……”
“真的没关系，你看我现在不是活蹦乱跳的吗？生火做饭也不累人，就让我自食其力吧。”
云水所言不虚，这么多年在萧府做事的一直就那几个，虽是一国丞相，日子过得却极为节俭，城中百姓无不称赞。
“……好吧，那我们一起干！我去帮你挑水吧！”
“这怎么可以……”
没等云水说完，叶追晴便打断她说：“你忘了，我们可是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别看我小个，力气大着呢！嘿嘿，保证很快就能把水缸填满！”
入夜，云水回到自己的屋子。她慢慢拆开身上的纱布，狰狞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她咬着牙将伤药涂抹其上，再颤抖着一一包扎好。全部收拾完毕，她躺上床，脑海中无法控制地想起过往种种，忍着泪水不让其滑落。待努力压制住情绪，她又想到今天帮自己干了一天活的叶追晴，抿着唇笑了笑。朋友……真好啊。
3
街上人潮涌动，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孩童穿上新衣欢欢喜喜地你追我赶——除夕就这样到来了。叶倾将军和两位少将又打了个漂亮的胜仗凯旋而归，整个澜城都沉浸在喜悦之中。
叶风寻站在庭院中，展开一封信细细读来，不一会儿满脸皆染上绯色。他小心地收好信，唇角是抑不住的笑意。
叶知凌和叶追晴打打闹闹，整个叶府一片欢声笑语。叶将军本是邀请萧丞相和萧逢月一同迎新年，如往常地被婉拒了过去。
一家人用过年夜饭，便各忙各的去了。叶追晴包了几块好吃的，带去枫林给小白小黄和小黑。看着眼前三只小猫乖乖的样子，叶追晴伸出手摸了摸它们，想到顾迎时，心中难免泛起些许酸涩。这一个多月来再没见他出现，纵是再没心没肺的人也该明白顾迎时在躲着她了。
“慢点吃，别噎着了。”她轻柔地对三只小猫说到，看着明月高悬于夜空，很快就将难受抛之脑后。
一阵悠远的埙乐打破夜的宁静。叶追晴听着略显悲伤的曲调，不自觉便沉醉其中，勾起想见见吹奏者是何人的兴趣。她循着声音找去，许是没有料想到这时会有人在此，那人并没有发现叶追晴的靠近。待看清坐吹奏的是何人，叶追晴惊讶得差点发出声响。她赶紧捂住嘴，悄悄躲在一棵树后。
顾迎时？！她瞧见他坐在树下，月色与夜色的交错中，他的神情专注而柔和，似痛苦，又似怀念，用手中乐器声声诉说着某些不为人知的情感。那是她从未见过的顾迎时，褪去狠戾，衣袂翩翩。
他不会想见到我。叶追晴惊讶于自己的想法，也明白这就是事实。她就一直这样躲在树后听着，内心既开心又失落，开心又见到他，失落只有这样远远地躲开，才能一直和他待在一起。
“砰！”巨大的金色花朵于空中绽放，让年味更加浓重。绚丽的烟火映入叶追晴眼眸，她开心地笑起来，一切都如此的美好。埙声停止，整片枫林被火光照亮，也照亮了两人的脸庞。在叶追晴看不到的身后，顾迎时放下手中的埙，朝烟火看去。人们的惊呼，花火的炸裂，恍惚中他看到一棵树下展露在外的红色衣角，想起那天盯着自己的清澈双眼。他静静地看着天空，直到周围又回归黑暗。
过了许久，叶追晴都没再听到声音，她悄悄探出头往那棵树下看去，顾迎时已不见踪影。她垂头丧气了一会，转念一想，过了今夜便是新的一年，又满心欢喜地对着天空大喊到：“啊！新的一年我来啦！顾迎时，你等着，我就不信你还能躲我一年！”
见叶追晴离开，顾迎时从树上跳下。果然是她。方才他仔细看了好一会才发现那树后躲着人，大晚上能跑来这里的除了那女人还能有谁？看到她傻兮兮探出个脑袋，顾迎时在毫不自知的情况下唇角微微上扬了几分。这一个多月叶追晴跑来枫林看小猫，一开始兴致勃勃地说一定要等到他，到后来每次没见到他的失落神情，他都看在眼中。“真傻。”
4
湖心亭内，一倾国倾城的女子正仰头欣赏这盛大之景。
“小安，”季宁安听到一声轻唤，正准备回头时，肩上便多了一件外衫，霎时间独属于他的味道将她包裹。
“风寻。”她看向走至她身边之人，眉目间满是柔情。叶风寻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略显生硬地说：“这里风大，莫要着凉了。”
“谢谢。”季宁安嘴角含笑，愣是让叶风寻看得不知所措，脸更是滚烫。“看这烟花，多美呀。”她说着，便又转头瞧去。
“嗯，很美。”他的眼中，盛满了眼前的她。
5
“月儿，这天下美景，皆不及你半分。”萧丞相坐在花田中独自斟饮，眼里是化不开的伤痛。
“小心！”一声急促的喊叫打破了萧府的宁静。一黑衣蒙面之人挣脱开重重侍卫，直奔萧逢月刺去。眼见刀刃正要刺进他身体，一把匕首蓦地阻挡开来，那个瘦削的身子死死挡在萧逢月身前，苍白的双手抓住匕首刀刀直攻刺客要害，虽被伤了几处，依然让对手堪堪避过攻击，渐无力招架，眼见就能生擒，却见那刺客突然吐出一口黑血便倒地不起。
萧逢月看着云水出手，震惊中又似早已明了。他蹲下查看刺客，肩上不出所料又是一枚黑色蛇状图腾。
萧丞相闻声赶来。“逢月，没事吧？”丞相颤抖着将他瞧了又瞧，待确认无事后才放下心来。
“怎么回事！连有刺客闯入都不知，要你们何用！”在场的人见丞相如此震怒，皆吓得直直跪了下去。
“父亲别动怒，这刺客趁庆典开始之时闯入，正是利用了烟火炸裂的巨响掩人耳目才有机可乘。况且我也无甚大碍……”
“之前风棋已经……”丞相稍稍哽咽继续说到，“如今还未找到护你之人，便又遭遇此事，让我如何放心得下！”
“父亲安心，今夜刺客被击毙，往后定然会另找时机，我们从长计议，您先去休息可好？”
“唉，罢了，都起来退下吧。”侍卫们带着刺客尸身领命退下，萧丞相也离开，独留萧逢月和云水留在原处。
“奴婢瞒着公子武功之事，请公子责罚！”云水砰地跪下，伤口不断渗出鲜红血液，让她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更加苍白。
“你受伤了，先去止血吧。”
“请公子责罚！”
见眼前女子纹丝不动，萧逢月无奈地叹口气，从柜中取出伤药蹲下。
“先止血。”
云水见眼前放大的的面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想为自己上药。“不可！”云水起身避开，又赶紧拿过放在地上的伤药说，“奴婢自己来。”便三两下撒上药缠上绷带。
萧逢月起身看向云水，似乎在等待她说什么。
“奴婢本想在府中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以报公子救命之恩，不曾想过会再用上武功……今日见公子身处危险，只得出手保护。现在伤也处理好了，请公子责罚奴婢欺瞒之罪！”
“听闻你之前还未痊愈便将府中脏累之事几乎包揽过去，也不听阻拦一人干三人的活？”
“……是。”
“旧伤未愈，如今为救我又添新伤，却还要求责罚？”
“……是！”
“萧府不过救你一命，你却如此任劳任怨忠心不二……当真只为报恩？”
听到萧逢月口中的怀疑，云水反倒不再提责罚之事，抬起双眸看向那总是面容温和又似将人隔绝千里之外的出尘男子。
“……云水只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公子救云水于危难，这条命便是公子给的。习武之人最重情义，公子不仅救云水一命，还收留了我，让我摆脱流浪奔波，这份恩情又岂是轻易便能偿还的？若公子怀疑，杀了云水便是。”
许是没想到这样的回答，萧逢月没有说话。平心而论，见到云水浑身是伤地倒在门前，他就知道她恐怕不止因战乱逃亡这么简单。本想留在府中既能帮助到她，又能试探她是否心怀不轨，却不曾想她当真是因为自己的帮助做到如此。
萧逢月破天荒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说到：“抱歉，是我小人之心了。”顿了顿他又说，“往后不必以奴婢自称。不过，还未细问你的身世。”
“谢过公子。我原是承燕国人，家族世代从武，然而突遭家变，一道圣旨将云家诛杀，家中几十口人为保住我都牺牲了，才让我有机会一路奔波逃至澜城……”想起痛苦往事，女子染上悲伤，声音也不住颤抖起来。然而只片刻又平复下来，坚定地说：“公子，今日之事想必您已遭遇不止一回，身边却没有个护卫……为保护公子，云水在所不惜！”
“你的家人们拼了性命保住你，应该好好珍惜这条命，而不是用来保护我。”
“如果他们知晓我是为保护恩人，定会为此骄傲！公子，云水心意已决，若您不同意，我便时时刻刻跟随您。您今日也见到我的武功，想甩开我可没这么容易！”
在萧逢月二十年的人生里，见过无数想同他接近之人，不是因为权力，便是因为容貌，却从未见过如此坚毅不凡的女子。看着她坚决的神色，萧逢月第一次感受到原来女子也可以有如此别样的美。
“……好，我会同父亲商量……”
“谢公子！”云水仰头笑开来，映入萧逢月眼中。
“砰！”又一场烟花盛开，预示着新年的到来。冬天悄然离去，待春暖花开，一切是否能得偿所愿？
